后记 我听说海水曾经被分开
对这本小说如果你有耐心看到了最后仍怀揣疑惑,这将是最接近真相的作者后记。
我曾见过人类难以置信的景象。在我跌入万丈虚无,举目皆是黑暗,伸手只能探尽无穷。我跋山涉水远赴世界的尽头,希望可以因此获救;体验最为极致的迷幻,希望可以看见终点的答案。
我看见纯白色毫无人迹的大地上冉冉落下一盏可以称之为奇迹的太阳,同时经历着遍身骨头摩擦带来的痛苦,风和距离停止折磨。我看见汹涌杀人的大海吞噬远方的海岸,雾气迷蒙,脚下是黑色的高密度岩石沙滩。
我拄着钢制的拐杖踩着冰爪全身匍匐在一片暗黑色砂石覆盖着的冰川上,唯恐落入任何一道细密且散发着蛊惑人的湛蓝色的深渊。我站在缓缓降落的简陋升降梯上目睹岩层的绚烂变化直至咔嗒一声落至火山的最深处,探照灯给予我远古的轻声呼唤。我泡在鬼魅般天堂色的内陆湖里放弃思考,蒸腾的气雾被刺骨的寒风吹散,突然间涌现出神与神的交谈。我俯视青翠色的山间坠入新生般的瀑布,两道彩虹同时出现在上空,邀请观看者一跃而下。
我在一艘船上看尽了此生的火车一次又一次驶向未知的方向,我看见一棵树散发妖冶的光芒指挥每一片树叶来怂恿我加入他们的盛宴,黑夜的天空中走来同一朵灰度的云告诉我何谓人世间真正的欢愉。
梵·高曾借给我他的颞叶癫痫,通过异常放电的视神经我看见:百合花下正在跳舞的精灵,槐花树影背后隐藏的别墅举办的曲水流觞,旋转星空下的人正以光速坠入爱河,放大至无穷倍的每一笔颜料里分子的布朗运动。夏加尔曾与我彻夜长谈,交付于我他的肺腑衷肠,我因看见无数场感人至深的婚礼而落泪,因听见魔鬼发自真心的祝祷词而受到召唤。李斯特曾同我四手联弹,赋予我吃惊的手速,带领我随同每一颗音符过山车般起伏跌宕,然后扶摇直上。我在宇宙中抓住过爱因斯坦,向他请教如何让时间变慢。我在历史中遇到过李白,醉眼朦胧听见他在闹市街头放声吟唱。
然而这最终并无法解开悬置于你心中的哀而不伤。
你开始怀疑这一切只是你的想象。你想象伟大隶属人类的共同想象,在此种希望之下人们发明了宗教,开辟了意义的边疆。你想象一种大师的存在,他知道一切事物的答案,是所谓永恒的灯塔。你想象真正的智慧应该是这样,它能够超越此刻和海拔,它能够深入心灵击穿大山,它能够在西西弗斯长满老茧的双手上写下这一切从不烟消云散。真正的智慧只能是这样,它必不授予逃避者轻松的狡猾,也无法轻易地指明捷径的方向,只献出不可能的天梯和不存在的天堂,然后告诉你剩下的你得自己想。你想象悲天悯人和亘古不变,想象在历史决定论以外尚有降临和召唤,想象在有限的自由之内亦存可能性的可能,闪电可以将这个夜晚劈成两半,犬儒者在一半星空下酣眠,浪漫者清醒地等待破晓之光。然而这只是你的想象。然而你不能否认这一切恐怕只是你的想象。然而你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这一切最大的可能大概也许甚至应该必须只存在于你的想象。
因而你试着学习聪明者游戏人间,效仿利己者掌握游刃有余的技法,远离失败者独居的人造天堂,嘲笑空想社会学家的天真,不和民间科学家共享圣殿外的残羹冷炙。你拒绝承认还怀抱幻想,你将自己表演成一座真诚的孤岛,奋发图强靠近磅礴的欧亚大陆,用青苔和海草将自己与可见的存在捆绑。然而你将自己搁浅成一座善意的城堡,用每一块砖瓦组建处处破风的隧道,在地表传递你不想独立的信号。或者你将自己燃烧,燃烧成亮如白夜的中小型城市天台上的烽火号角,透明的无色焰火表明你只是在进行毫无危险的社交。
但这就是结局吗?但这就是唯一的那把钥匙吗?但你能否认你没有怀疑了吗?怀疑是你寄出的收件人不明,怀疑是你活着的举棋不定,怀疑是你一遍又一遍翻阅的克尔凯郭尔,怀疑是拉赫玛尼诺夫无数次将你送往同一个地方。怀疑是彼得堡,我还不愿意死,你有我的电话号码。怀疑是风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谁教桂叶香。怀疑是假如维特不曾为一枝浪花的枯萎哭泣。
你但求被人遗忘。你但求生命既从不歌唱纯洁,也没必要源远流长。你但求爱情既充满谎言和背叛,也没必要使人在一开始受到震撼。你但求灵魂总是遭遇轮回的凌迟,那么不如早日放弃苦修,等待宿命在生死簿上用隐形墨水圈出只有上帝知道的真名实姓。你但求被永生放逐,被世界遗忘。
然后你想起曾经在沙漠中遇到一口井。然后我想起曾经在四十度的沙漠中遇到一口深不可测的井。这口井的井口是那么的窄小以至于总是被路人的视杆细胞忽略,海市蜃楼在前方遥控他们的视锥细胞追逐失望的白骨埋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