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

戴维在剑桥开始了他的第二学年。之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来了一封信。信在一个周六送到我的公寓。按信件的标准来判断,这封信很短。他仍喜欢课程,戴维说,尽管阅读书目有时很枯燥。他说在欧洲玩得很疯!(我从来信不过感叹号,尤其是一大堆的感叹号。)他还说,他想念皇家舞厅,并给了我回信地址。有一条附言。我能不能给他一点现金?又有一条附言。他很抱歉。

我当天下午就回信了。我认为他敢再张口要钱实在很有种,但我原谅了他,一部分因为他还记得我,让我很感动,另一部分是因为他对皇家舞厅的评价。我寄给他一张卡片和一张五英镑的纸币,放在同一个信封里。

陆续有信寄来。不定期,每隔几个星期一封的样子,每次他都求我给钱。有时我直接无视这些信件。那些更紧急的我才回复。我得承认,哈罗德,我觉得被利用了。我知道如果我告诉你,你会很无地自容。十二月初,戴维写信询问,他能否来我家过个周末。他需要见我,他说;情况变得太压抑了!他把我称作他的朋友。

为了不引起惊慌,我问你和莫琳有没有听说什么,你可能记得,可能不记得,但你的回答一如往日,说戴维太忙,没时间联系。在戴维的信里,他给了我长途大巴的班次,问我能不能帮他付车钱,于是我回信时寄了去。(这次是二十英镑。)我打扫了公寓,给他在沙发上置了一张床铺。等他一到金斯布里奇,我就打算建议他回去看你和莫琳。周五下午我早早下班,很小心地不让你看到我离开。

戴维没有出现。我拿着书在巴士站等了三个小时,而他压根没来,也没再写信。蠢女人,我心想。他当然从没想过要来。他只想要钱。他很可能已经把车费喝光了。但至少我不用骗你。

十二月中旬,你又拿着空罐子出现了。我不知道戴维敢不敢再次出现在我的公寓门口,但他没有。我第一次在金斯布里奇看见他时,都不敢相信那是他。

一年一度的圣尼古拉斯集市在码头那里办得热火朝天。我问你去不去,你说圣诞市场不是莫琳的菜。那是个没有雨的冷夜,摊档的灯光在河口黑水里投下晃动的图形。我记得,有热葡萄酒的辛辣气味,还有热狗和汉堡包的炸洋葱味。有一些露天游乐设施供幼童玩耍,人们的叫喊和起哄声压过了发动机的噪音。市场尽头,一大群人已经聚集起来,观看临时舞台上的一支本地乐队。我握着塑料杯装的热红酒暖和手指,看了他们一会儿——乐队的成员都很年轻,或许跟戴维同样年纪——观众里有人开始跳舞。我看到了纳比尔的秘书席拉,和她的丈夫一起,还有几个销售代表。温热的红酒撞击我的喉咙,让我情绪高昂。某种意义上,这又像是在皇家舞厅——你属于某样东西,又不属于。真是遗憾,我记得自己想着,真遗憾你留在家里。我继续走,因为另一群人已经聚集起来,我能听到笑声。我也想大笑。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面,很难看到里面,而且乐队的音乐也太吵,听也听不清。我侧身往里挤进去一点,就在那时,我不得不停下,确认我看到的真是我以为的那个人。

戴维站在一圈强光的正中央,拿着一个手持式麦克风。他的体重轻了不少。轮廓更加锐利,或者说更加疏离。我突然想到,他很可能用了化妆品。他留长了头发,绑成一个马尾。穿一件松垮的深色大翻领西服,搭配他的旧靴子,还有我的连指手套。我现在回想起那幅场景,是那副手套提供了唯一真实的色彩。就像看着一张黑白照片里一团扎眼的红,近乎触目惊心。

我仍在生戴维的气,因为他浪费我的时间,还找我拿钱,但我最主要的还是气我自己,气我被他利用。我继续躲在人群里,不想让他看见我。戴维在背一首诗。尽管天气很冷,他身上还是有着一种闲适,一种魅力,一种光辉,吸引人们靠近,让人愿意聆听。我能看得出来。他一边抽烟一边表演,脚边还有一个瓶子,他不时俯身举起瓶子灌一口。有人大声叫道:“把酒瓶传给大家啊,戴维!”他就大笑着说:“自己买酒去,先生。”似乎有不少人认得他。

戴维攥着几张纸,但他基本不看。他以深沉有力的嗓音表演,颇具感染力。就我听到的部分来说,这些诗都是讽刺作品。他每读完一首诗,观众就狂热地鼓掌。他们明显喜欢他,而他也知道。他的脚边放着他的费多拉帽,一个女人走上前去,往里面丢了几枚硬币。

我听到他说,他很快就要以小册子的形式出版作品了,几个人点头,表示他们会有兴趣一读。

“那么下一首,”戴维说,“叫《一个待字女仆的情歌》。”人群大笑,同时他停下来又猛灌一口。“它有一段类似迭句的地方,你们都可以,你们知道的,可以加入。”他从夹克口袋里抽出一条丝巾,在脖子上打了一个结。我推断那是莫琳的。有人高呼一声:“同性恋!”戴维咧嘴一笑,说:“是啊,对。”我又凑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