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第10/10页)

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小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跟着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后全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墓造的。火铺屋后不远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门也给人搬走了。鸿渐指着那些土馒头问:「孙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孙小姐自从梦魇以后,跟鸿渐熟多了,笑说:「这话很难回答。有时候,我相信有鬼;有时候,我决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觉得鬼真可怕。可是这时候虽然四周围全是坟墓,我又觉得鬼绝对没有这东西了。」鸿渐道:「这意思很新鲜。鬼的存在的确有时间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没有。」孙小姐道:「你说你听见的声音像小孩子的,我梦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这太怪了。」鸿渐道:「也许我们睡的地方本来是小孩子的坟,你看这些坟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孙小姐天真地问:「为什麽鬼不长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小孩子?」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的心目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们两人一清早到这鬼窝里来谈些什麽?」两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诉他,他冷笑道:「你们两人真是魂梦相通,了不得!我一点没感觉什麽;当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的--轿夫说今天下午可以到学校了。」

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麽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适才火铺屋后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徵。好像个进口,背后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麽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虽然这麽说,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动壶盖。只嫌轿子走得不爽气,宁可下了轿自己走。辛楣也给鼓动得在轿子里坐不定,下轿走着,说:「鸿渐,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经验。总算功德圆满,取经到了西天,至少以后跟李梅亭、顾尔谦可以敬而远之了。李梅亭不用说,顾尔谦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人吃不消。」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后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后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后,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你这话为什麽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sonny。孙小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辛楣说着,回头望望孙小姐的轿子,转过脸来,呵呵大笑。(注: sonny-小子。)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麽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乾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几步,向辛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麽说话坦白算是美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