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下)(第3/10页)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搁死人尸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麽?」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麽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西药发现以后,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麽!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彷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麽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吩咐伙计下去准备。孙小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叮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麽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麽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尸灭迹,只反覆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后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麽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于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麽?」李梅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尔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麽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麽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麽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天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