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16页)

辛楣道:「这个年头儿,谁有闲钱结婚?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汪先生,汪太太,吃饭和做媒,两件事全心领谢谢,好不好?」

汪先生说:「世界变了!怎麽年轻人一点热情都没有?一点--呃--『浪漫』都没有?婚不肯结,还要装穷!好,我们不要谢仪,替两位白当差,娴,是不是?」

汪太太道:「啊呀!你们两位一吹一唱。方先生呢,我不大知道,不过你们留学的人,随身本领就是用不完的财产。赵先生的家世、前途,我们全有数目,只怕人家小姐攀不上--瞧我这媒婆劲儿足不足?」大家和着她笑了。

辛楣道:「有人看得中我,我早结婚了。」

汪太太道:「只怕是你的眼睛高,挑来挑去,没有一个中意的。你们新回国的单身留学生,像新出炉的烧饼,有小姐的人家抢都抢不匀呢。吓!我看见得多了,愈是有钱的年轻人愈不肯结婚。他们能够独立,不在乎太太的陪嫁、丈人的靠山,宁可交女朋友,花天酒地的胡闹,反正他们有钱。要讲没有钱结婚,娶个太太比滥交女朋友经济得多呢。你们的藉口,理由不充分。」

两人听得骇然,正要回答,汪处厚假装出正颜厉色道:「我有句声明。我娶你并不是为了经济省钱,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名的规矩人,从来不胡闹,你这话人家误会了可了不得!」说时,对鸿渐和辛楣顽皮地眨眼。

汪太太轻藐地哼一声:「你年轻的时候?我--我就不相信你年轻过。」

汪处厚脸色一红。鸿渐忙说,汪氏夫妇这样美意,不敢辜负,不过愿意知道介绍的是什麽人。汪太太拍手道:「好了,好了!方先生愿意了。这两位小姐是谁,天机还不可泄露。处厚,不要说出来!」

汪先生蒙太太这样密切地嘱咐,又舒适了,说:「你们明天来了,自然会知道。别看得太严重,借此大家叙叙。假如两位毫无意思,同吃顿饭有什麽关系,对方总不会把这个作为把柄,上公堂起诉,哈哈!我倒有句忠言奉劝。这战争看来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要好好拖下去呢。等和平了再结婚,两位自己的青春都蹉跎了。『莫遣佳期更后期』,这话很有道理。两位结了婚,公私全有好处。我们这个学校大有前途,可是一时请人不容易,像两位这样的人才--娴,我不是常和你讲他们两位的?--肯来屈就,学校决不放你们走。在这儿结婚成家,就安定下来,走不了,学校借光不少。我兄弟呢--这话别说出去--下学期也许负责文学院。教育系要从文学院分出去变成师范学院,现在教育系主任孔先生当然不能当文学院长了。兄弟为个人打算,也愿意千方百计扣住你们。并且家眷也在学校做事,夫妇两个人有两个人的收入,生活负担并不增加--」

汪太太截断他话道:「寒碜死了!真是你方才所说『一点浪漫都没有』,一五一十打什麽算盘!」

汪先生道:「瞧你那样性急!『浪漫』马上就来。结婚是人生最美满快乐的事,我和我内人都是个中人,假使结婚不快乐,我们应该苦劝两位别结婚,还肯做媒麽?我和她--」

汪太太皱眉摇手道:「别说了,肉麻!」她记起去年在成都逛寺院,碰见个和尚讲轮回,丈夫偷偷对自己说:「我死了,赶快就投人身,来得及第二次娶你,」忽然心上一阵厌恨。鸿渐和辛楣尽义务地恭维说,像他们这对夫妇是千里拣一的。

在回校的路上,两人把汪太太讨论个仔细。都觉得她是个人物,但是为什麽嫁个比她长二十岁的丈夫?两人武断她娘家穷,企羡汪处厚是个地方官。她的画也过得去,不过上面题的字像老汪写的。鸿渐假充内行道:「写字不能描的,不比画画可以涂改。许多女人会描几笔写意山水,可是写字要她们的命。汪太太的字怕要出丑。」鸿渐到自己卧室门口,正掏钥匙开锁,辛楣忽然吞吞吐吐说:「你注意到麽--汪太太的神情里有一点点像--像苏文纨,」未说完,三脚两步上楼去了。鸿渐惊异地目送着他。

客人去后,汪先生跟太太回卧室,问:「我今天总没有说错话罢?」这是照例的问句,每次应酬之后,爱挑眼的汪太太总要矫正丈夫的。汪太太道:「没有罢,我也没心思来记--可是文学院长的事,你何必告诉他们!你老喜欢吹在前面。」汪处厚这时候有些后悔,可是嘴硬道:「那无所谓的,让他们知道他们的饭碗一半在我手里。你今天为什麽扫我的面子--」汪处厚想起来了,气直冒上来--「就是年轻不年轻那些话,」他加这句解释,因为太太的表情是诧异。汪太太正对着梳妆台的圆镜子,批判地审视自己的容貌,说:「哦,原来如此。你瞧瞧镜子里你的脸,人都吃得下似的,多可怕!我不要看见你!」汪太太并不推开站在身后的丈夫,只从粉盒子里取出绒粉拍,在镜子里汪先生铁青的脸上,扑扑两下,使他面目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