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1页)
辛楣在美国大学政治系当学生的时候,旁听过一门「外交心理学」的功课。那位先生做过好几任公使馆参赞,课堂上说:美国人办交涉请吃饭,一坐下去,菜还没上,就开门见山谈正经;欧洲人吃饭时只谈不相干的废话,到吃完饭喝咖啡,才言归正传。他问辛楣,中国人怎样,辛楣傻笑回答不来。辛楣也有正经话跟鸿渐讲,可是今天的饭是两个好朋友的欢聚,假使把正经话留在席上讲,杀尽了风景。他出了旅馆,说:「你有大半年没吃西菜了,我请你吃奥国馆子。路不算远,时间还早,咱们慢慢走去,可以多谈几句。」鸿渐只说出:「其实你何必破费,」正待说:「你气色比那时候更好了,是要做官的!」辛楣咳声乾嗽,目不斜视,说:「你们为什麽不结了婚再旅行?」
鸿渐忽然想起一路住旅馆都是用「方先生与夫人」名义的,今天下了飞机,头晕脑胀,没理会到这一点,只私幸辛楣在走路,不会看见自己发烧的脸,忙说:「我也这样要求过,她死不肯,一定要回上海结婚,说她父亲--」
「那麽,你太weak,」辛楣自以为这个英文字嵌得非常妙,不愧外交词令:假使鸿渐跟孙小姐并无关系,这个字就说他拿不定主意,结婚与否,全听她摆布;假使他们俩不出自己所料,but the flesh is weak?,这个字不用说是含蓄浑成,最好没有了。〔注:weak-不坚强、弱;下一句是成语,意指「心志不坚强,被肉慾摆布了。〕
鸿渐像已判罪的犯人,无从抵赖,索性死了心让脸稳定地去红罢,嗫嚅道:「我也在后悔。不过,反正总要回家的。礼节手续麻烦得很,交给家里去办罢。」
「孙小姐是不是呕吐,吃不下东西?」
鸿渐听他说话转换方向,又放了心,说:「是呀!今天飞机震荡得厉害。不过,我这时候倒全好了。也许她累了,今天起得太早,昨天晚上我们两人的东西都是她理的。辛楣,你记得麽?那一次在汪家吃饭,范懿造她谣言,说她不会收拾东西--」
「飞机震荡应该过了。去年我们同路走,汽车那样颠簸,她从没吐过。也许有旁的原因罢?我听说要吐的--」跟着一句又轻又快的话--「当然我并没有经验,」毫无幽默地强笑一声。
鸿渐没料到辛楣又回到那个问题,彷佛躲空袭的人以为飞机去远了,不料已经转到头上,轰隆隆投弹,吓得忘了羞愤,只说:「那不会!那不会!」同时心里害怕,知道那很会。
辛楣咀嚼着烟斗柄道:「鸿渐,我和你是好朋友,我虽然不是孙小姐法律上的保护人,总算受了她父亲的委托--我劝你们两位赶快用最简单的手续结婚,不必到上海举行仪式。反正你们的船票要一个星期以后才买得到,索性多住四五天,就算度蜜月,乘更下一条船回去。旁的不说,回家结婚,免不了许多亲戚朋友来吃喜酒,这笔开销就不小。孙家的景况,我知道的,你老太爷手里也未必宽裕,可省为什麽不省?何必要他们主办你们的婚事?」除掉经济的理由以外,他还列举其他利害,证明结婚愈快愈妙。鸿渐给他说得服服贴贴,彷佛一重难关打破了,说:「回头我把这个意思对柔嘉说。费你心打听一下,这儿有没有注册结婚,手续繁不繁。」
辛楣自觉使命完成,非常高兴。吃饭时,他要了一瓶酒,说:「记得那一次你给我灌醉的事麽?哈哈!今天灌醉了你,对不住孙小姐的。」他问了许多学校里的事,叹口气道:「好比做了一场梦--她怎麽样?」鸿渐道:「谁?汪太太?听说她病好了,我没到汪家去过。」辛楣道:「她也真可怜--」瞧见鸿渐脸上酝酿着笑容,忙说--「我觉得谁都可怜,汪处厚也可怜,我也可怜,孙小姐可怜,你也可怜。」鸿渐大笑道:「汪氏夫妇可怜,这道理我明白。他们的婚姻不会到头的,除非汪处厚快死,准闹离婚。你有什麽可怜?家里有钱,本身做事很得意,不结婚是你自己不好,别说范懿,就是汪太太--」辛楣喝了酒,脸红已到极点,听了这话,并不更红,只眼睛躲闪似的眨了一眨--「好,我不说下去。我失了业,当然可怜;孙小姐可怜,是不是因为她错配了我?」辛楣道:「不是不是。你不懂。」鸿渐道:「你何妨说。」辛楣道:「我不说。」鸿渐道:「我想你新近有了女朋友了。」辛楣道:「这是什麽意思?」鸿渐道:「因为你说话全是小妞儿撒娇的作风,准是受了什麽人的薰陶。」辛楣道:「混帐!那麽,我就说啦,啊?我不是跟你讲过,孙小姐这人很深心麽?你们这一次,照我第三者看起来,她煞费苦心--」鸿渐意识底一个朦胧睡熟的思想像给辛楣这句话惊醒--「不对,不对,我喝醉了,信口胡说,鸿渐,你不许告诉你太太。我真糊涂,忘了现在的你不比从前的你了,以后老朋友说话也得分个界限,」说时,把手里的刀在距桌寸许的空气里划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