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外力 措辞须谨慎
“请把你的脚抬起来。”护士说。她向吉姆保证这不会痛。艾琳站在他的旁边。护士用剪刀剪开石膏,他包在里面的脚看起来干净、柔软得令人吃惊。脚踝上方的皮肤已经变得干燥、苍白,脚趾上残留着苔绿色的瘀青,脚指甲上的粉红色略显暗淡。
一位医生仔细检查了他的脚,韧带没有受到损害。艾琳问了医生一些实际的问题:“吉姆是否需要吃止痛片?是否需要通过锻炼来帮助康复?”居然有人这么关心他,他不禁感到新奇,于是不住地瞅她。接着,她拿自己的健康状况开了个玩笑,所有人都笑起来,包括那位医生。吉姆从未想过医生也会喜欢玩笑。艾琳蓝色的眼睛熠熠生辉,她的牙齿闪闪发光,甚至她的头发似乎也有了活力。他意识到自己可能会爱上她,那真是幸福,那种感觉,于是吉姆也笑了。他甚至都无须想着自己要笑。
之后,护士用绷带换下给吉姆打的石膏,又用一只柔软的塑料靴子保护它。“完好如新。”她说。
吉姆带艾琳到酒吧去庆祝一番。没有了石膏,他感觉那只脚轻飘飘的。他不得不老是停下来检查它是否还在。付钱买饮料时,他意识到自己很想告诉酒吧男招待——他是同艾琳一起来这里的,她答应跟他来这里喝啤酒,而且每天晚上都来。他想问男招待是否有太太、坠入爱河是什么感觉。有个男子坐在吧台旁用土豆条喂他的狗。那条狗就坐在那人旁边的圆凳上,脖子上围着一条带斑点的围巾。他想知道那个人是否爱上了自己的狗。爱有那么多表现方式,他明白。
吉姆把艾琳的饮料递给她。“你想吃土豆条吗?”他问。
“谢谢你。”
他感觉屋子旋转起来。他像一条狗一样想起什么,只是当他在脑子里描绘那些形成语言信息之前的图画时,它却摇身一变,成了别的形状。他因为困惑而感到头晕。他突然不知道词语的意思了。甚至在他思考它们时,他也无法理解其中包含的意思,它们似乎把事物一切两半。当他说“是否再要点土豆条”时,他实际表达的会不会是别的意思,例如“我爱你,艾琳”之类?而她呢,当她回答“谢谢你”时,她实际表达的会不会也是别的意思,例如“是的,吉姆,我也爱你”?
他脚下的地毯似乎扑向了侧面。一切都不能单看表面。一个人可以献上土豆条表达爱意,正如一个人也可以说“我爱你”但很可能只是表达他想要土豆条。
他张不开嘴,就像被羊毛堵住一般。
“你想喝杯水吗?”艾琳说,“你看起来有点不舒服。”
“我很好。”
“脸色有点发绿。也许我们应该走了?”
“你想走吗?”
“嗯,我考虑的是你。我很轻松。”
“我也很轻松。”他说。
他们默默地喝完自己的饮料。他都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走到这一步的。片刻之前,他们可能正彼此示爱,而现在,他们似乎宣布自己宁愿独自待会儿。这让他想到自己必须多么谨慎地措辞。
他脱口而出:“你曾经说过一件事,关于丢失东西。”
“哦,”她说,稍微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是的。”
“能告诉我你丢过什么吗?”
“嗯,”她说,“该从何说起呢?失去的丈夫们?”
至少他们又开始交谈起来,不过他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她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两个。”她说,“第一个是电话推销员。我们一起生活了13年。然后有一天,他给某人打电话,这样那样地聊了一会儿,卖给她一套分时使用的度假公寓,就这样。他们私奔到哥斯达黎加去了。从那之后,我独自生活了很长时间。我不想让自己再次受到伤害。又过了几年,我屈服了,再次结婚。婚后不到六个月他就跑了。显然要跟我一起生活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在夜里磨牙,还打呼噜。他搬到那间空屋子睡觉,可是我还梦游。”
“那真是遗憾。”
“你是说我梦游?”
“我说的是他离开你。”
“C’ 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还有我的女儿。”
艾琳的脸拉了下来,仿佛有人在她头上放了个重物,命令她不要动。他什么都没说,于是她盯着他的眼睛。她问他是否听见她刚才说的话。他说是的,他把手放到桌上她的手旁边,就像那名社工向他解释什么是正常、怎样交朋友时做的那样。
她说:“有一天,雷娅离开了家。她才17岁。我给她买了条项链做生日礼物——是那种银项链,你知道的,上面带小饰品。她说她要去街角商店。我们吵了一架,但那次争吵很愚蠢,与洗碗有关。她还没回来。”艾琳伸手抓起自己的啤酒,喝了一口,然后慢慢地擦了擦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