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退

再次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里,你瞧不清所有人的样子。也没多少人,后来你回忆时,最多三个。主要是灯光暗淡了许多,模糊了三以后的数字。你双手放在裆处,有时候反射弱光的手铐将你的手腕磨出好些个红肿印子。他们在审讯你,声音太多,也很杂,以致你都辨不清那些话。好不容易静下来,要命的犬吠传过来,闷闷的。你的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盯着掉了好些块白石灰的墙壁不吭声,像展翅的鸟,像人脸,还有那一块,那人晃悠的脑袋遮住了,对,就这样,不要动,像什么呢,尿湿的床铺。他妈的,又遮回去了。折腾了大半夜,你太累,想睡觉,刚闭上的眼睛又被强行睁开来,光线虽弱,可还是刺了你的眼。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捣鼓醒,他们还在重复那句话,你懒得思考,一个劲地想他们为什么都在围着你转,睡着了以后才意识到是你自己在旋转。你不明白为什么会一觉睡到天亮,即使有蟑螂爬过身体也浑然不觉。清晨,有人开门,外面的光线刺得你皮肤疼。转过回廊的第一个弯,有东西硌疼了你的脚,你发现他们给你穿上了另外一双鞋,不是你的,鞋底薄,确切地说这是一双女鞋。你回身扫过杂草繁茂的小径对羁押你的警察说:“能给口吃的吗?我已经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

老警察摇着根塑料袋包着的锤子说:“这是你的吗?”

你瞅了好一会儿,又望了望黑暗中的人们,根本瞧不清。“那是什么?”你说,“我瞧不清。”

他走近一些,弯下腰,整个脸凑近你。“不是你的脸,”你说,“是你手里的东西。”

“你他妈装什么蒜。”一个年轻的警察绕过老警察一脚踹翻你。你的身体跟着椅子倒下来,脑袋磕在水泥地上,屋顶翻转。

他们扶你起来后,你低头看胸口硕大的脚印,还能辨清那些花纹。老警察将锤子晃过来,你瞅了瞅,本以为是你的,但这个,确切地说不是你的,上面还有血迹,已经干结,像是点上的梅花。你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问你,你说:“这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他说。

你点点头说嗯。

“真不是你的?”他说。

“真不是我的。”你说。

“那你之前是不是从芒果街跑出来的?”

“芒果街?”

“嗯。”他的眼睛在闪光。

“我没去过,”你说,“我根本就不知道这地方在哪儿。”

他转头,之前的年轻警察和另一个年轻警察走过来,架起你的肩膀,将你提起来,椅子跟着你离地。他们把你的双脚别在两条椅子腿上。疼痛传上来,你忍不住,叫啊叫的没命地嚎。喊累时,你气若游丝,阖上眼睛弱弱地喊:“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想下来?”有张脸贴着你的脸,你什么也看不到,“那你是不是从芒果街跑来的?那根棍子是不是你的?”

坐在快要瘸腿的椅子里,你累坏了,大口地喘气。一开始没人,也没有灯,黑糊糊的。你双膝屈起,双脚搁在椅子的栏杆下。有老鼠爬过你的脚,你抬脚甩出去,发现无法动弹,使出浑身气力,整个身体都只是晃了晃,像是枝头的苹果。椅子像老鼠那样叫起来。你停下来,任那些爪子挠破你的皮肤,这时你才意识到你赤着脚。响起开门声,还是像老鼠的声音,接着,屋子里亮起来,你眯起眼睛使劲往门口瞅,进来好些人,他们一下子全拥进来,使房间狭窄不少。没等他们开口,你抢着说:“是我干的,都是我干的,我认罪。”

“你干了什么?”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警察,声音洪迈,像是在演讲。

“抢劫,砍人,都是我干的,”你说,“我很后悔,我争取宽大处理。”

还是那警察,伸出两只手掌,数了数,还差那么一大截,徒然放下双手瞪着眼睛说:“十八啊,十八啊,整整十八刀,你以为你在切什么?西瓜,还是柚子?还想宽大处理?”

这关柚子什么事,你没这么说,只是想了想,接着说:“有那么多吗?我没数,也数不过来啊,一过三我就迷糊了,要是我数学老师教得好点兴许我数数就不会砍这么多下了。”

“甭跟我贫嘴。”他看了眼后面的警察们,他们忙活了一阵递给他一根棍子,塑料袋包着。他接过来摇啊摇地说:“这是你的吗?”

逃出厂房,顺着瓦砾遍布的墙根,你跑出这条死胡同,街道空荡荡的,瞧不见人影。好些个平行四边形的影子遮住昏黄的光芒。那些犬吠声转过弯道,又传来。你知道必须加快脚步,有太多柳树。微风拂过,柳枝依依。路途也平坦得多,不利于逃跑。好几个电线杆之后你钻进麦田,一大群麻雀跳着飞,顾不上瞧它们,你分开密集的麦秆,任麦叶划过脸颊。要命的犬吠跟来,又一群麻雀扑啦响,也许还是之前的那群。将近成熟的麦秆残有绿色的印迹,太阳亮得过了头,汗水不停地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