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回医院

三个小时的时间,庄恕终于从傅博文艰难的讲述之中,彻底清楚了当年的一切。固然绝大部分已经知道或推测得七七八八,然而终于等到被当事人之一亲口证实,一切的细节清晰重现,于他而言,宛如在心上,把埋了无限长时间,已经与血肉长在了一起的毒刺,一点点一点点地拔出来,闷痛,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剧痛。

“对不起……”傅博文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三个字,“最初‘青霉素过敏致死’的结论,是修主任下的。但是我相信他下这个结论的时候,确实认定死者的死因是这个。毕竟患者有青霉素过敏史,所有症状,都符合青霉素过敏,而青霉素,是当时最常规的术后抗感染药物。一切仿佛都很清晰明了——而你妈妈当天,又确实为了接你妹妹,提前二十分钟下班。所有的现象,都指向护士疏忽,拿错了药物。”

“但是,如果我母亲早走,不是王主任批准的,如果王主任当时不是跟修主任斗得如火如荼,正处在一人升上去,一人就要走人的关键时刻,你说,对于一个十多年工作业绩最出色、得过无数奖项的优秀护士长,在她坚持自己绝对不可能拿错药剂的情况下,会那么快地定案吗?”庄恕声音沙哑,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愤怒,只有疲惫,失望和冰凉的讥嘲。

傅博文闭了闭眼。

无法反驳。就好像,他无数次地克制不住想起当年——当张淑梅坚持自己不可能拿错药剂,四处申诉……当他反复回忆下乡时候曾碰到的利多卡因过敏致死患者的症状体征跟青霉素过敏并无区别……为什么,就是没有站出来,公开提出患者是利多卡因过敏的可能?

如果不是“需要”王主任为这个“事故”负责,才能让他在科主任的竞争中败下阵来甚至离开仁合,自己也才能摆脱受排挤,甚至去到急诊的命运……自己会沉默不言吗?

“如果说最初的定案不是故意诬陷,那么,后来在我母亲坚持申诉,而钟叔叔也坚决作证之后,时隔数月,才被拿出来作为证据的,写着青霉素并有我母亲签字的取药单,真的不是伪造的吗,傅叔叔?”庄恕疲倦地问。

傅博文继续沉默着,那一天的记忆过于清晰……

在最初听到钟西北说亲眼看到张淑梅给患者的药并非青霉素的同时,自己就找到修敏齐提出患者很可能是利多卡因过敏致死,这只是一起非常罕见的,不存在医疗疏忽而应归之于当前医疗知识有缺陷,而不是个体责任的事故。

修敏齐冷冷地说了一句:“不是谁的责任?确实,如果真是利多卡因过敏,从医学上说,不是任何人的责任,但是毕竟死了人。是药物过敏死了人!不是护士拿错了药,她正确执行了医嘱,那就是开药医生的责任。医疗知识有缺陷?你怎么跟非专业的上级解释?怎么跟民众和家属解释?就算不能定任何事故,所有人也会说,患者就是这个药致死的。这个药是医生开出来的。这个医生没有想到,药会让患者过敏,会让患者死亡。那你说,在所有人心里,是谁的责任?!在留心胸外科还是发去急诊的当口,谁都可以留,谁都可以走,你说,一个被大部分人认为开了不对的药,使得患者死亡的医生,该留在最优秀的仁合心胸外科吗?!”

那张医嘱,开出利多卡因的是傅博文,而在医嘱上签字负责的,是修敏齐。

如今,案子定了,张淑梅虽然委屈,但是也接受了调离临床岗位,保持同等工资和福利待遇的后勤岗位的安排,一切……一切应该还好?

但是,从修敏齐处出来,他恍恍惚惚,内心有着多年从没有过的煎熬和痛苦,“实事求是”四个字像一把尖锐的刀刃,在他的心上反复辗转切割。鬼使神差地,他去了药剂科……

于是,当事情发展到后来,小斌为了别人斥责母亲玩忽职守害死患者跟人打架,误了接妹妹的时间,南南竟然因此走失,张淑梅精神受到刺激,坚信是自己的软弱害了女儿,后来发展到恍惚觉得只有沉冤得雪才可能使得女儿原谅妈妈,换得女儿回来……她四处疯狂申诉,敲开各个领导的门,加上钟西北始终坚持自己亲眼所见的药剂是利多卡因,这个案件再次被上级要求重新审视……

然后,那张写着青霉素,并有着张淑梅签字的取药单,就作为重要证据放在了面前。张淑梅撕心裂肺地大哭,悲痛地指出这是伪造,这根本不是她的签字的时候,没有人相信她。

除了……自己。

也许除了参与伪造那张单子的人,只有自己,才是最确知张淑梅是被冤枉的人……

“那张单子,是真的吗?”庄恕再次追问。

傅博文低下头。已经二十多年过去。该走的,走了,该冤的,冤了,该背负所有罪责的,确实……没有尽到该尽的责任。但是,他太了解那个人。他的老师,他曾经的偶像,他的……信仰,在那一刻倒塌,并在之后的二十多年里,让他陷于永远无法走出的挣扎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