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昼
◇沈泰誉的日记◇
5月12日,星期一,白日晴。
清晨起床,天空透蓝,是响晴的天气。阳光它是有香气的吧,空气里弥漫着强烈的芳香,是夏日太阳的光芒落在了树林间,落在了野花野草上,又落在了汁液丰沛的浆果中。一种无比干爽而甜蜜的气息。
午后小睡,醒见淡淡的黄色,初时以为是烈日的光,却是雾霭,渐渐浓密,似有黄沙席卷而至。暗黄中益发添了灰黑的颜色,黑影凶悍壮大起来,几呈铺天蔽日之势,刹那间,如夜,如墨。
山区气候,一向风云骤变,但突兀如此,也算诡异了。
天井砌着红砖花台。花台没有花,种着辣椒,种着玉米。辣椒是形单影只的一株,玉米也是形单影只的一株。都结了实。深青的辣椒,微黄的玉米。
沈泰誉坐在花台的左边。老太太坐在花台的右边。一只毛色斑驳的猫悄无声息地爬上老太太的膝盖,老太太抚摩着猫的尾巴。猫哧溜滑下去,一路潜到没有光的暗处。
老太太眯缝着眼,一眼一眼地打量着沈泰誉。他在花台左边。她在花台右边。中间是孤零零的辣椒。孤零零的玉米。她不认识他。他也不认得她了。
她是他的继母。但是,她变得让他难以置信,从一枚绛红饱满的水蜜桃,到一粒皱巴巴的核桃,就连物种都发生了变异。她老了,老得足以让所有的人惊诧不已,老得足以忘记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嫡亲的子孙。
她的两个孙子,一人戴着一顶草帽,一人握着一根树枝,蹲在围墙边。捉蚂蚱?赶苍蝇?两个小孩在阴凉的围墙边戏耍嬉闹。
她的两个儿子,两个身胚健硕的壮汉,怒气冲冲地杵在堂屋里,一个朝另一个挥拳头,一个朝另一个翻白眼。
她的两个媳妇,站在各自丈夫的身后,一个织着毛衣,一个朝地上吐唾沫,一口一口狠狠地啐着。终究忍不住,一个说,你啐谁?一个说,谁不要脸啐谁!一个说,谁不要脸?一个说,谁不要脸谁心里有数!一个说,有种啐没种说?!一个说,你骂谁?一个说,骂谁谁明白!就开始了绕口令的练习。
律师是秃顶的半老头子,穿着布鞋,戴着眼镜,一板一眼地宣读遗嘱见证书。经查,遗嘱人的行为和遗嘱的内容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继承法》第16条的规定,是合法有效的……突然停下来,问摩拳擦掌、剑拔弩张的两兄弟,先打架还是先听完你们父亲的遗嘱?
老太太对堂屋里的喧嚷无动于衷,她对沈泰誉也不再感兴趣,她的头垂到胸前,她闭上双眼,她的嘴角挂下一丝涎水,她盹着了。
沈泰誉觉得自己是隔了相当的距离注视这日光下的庭院,是从摄像机的镜头里抓取,是从高楼上往底下俯望,隔膜、疏离。一点点的片段。碎裂碎裂的片段。是要加了回忆与揣测努力地拼凑,方能有一个模糊而完整的影像。
多年以前,小镇住着他的父亲母亲。如今,小镇葬着他的父亲母亲。在他离开小镇的时候,他的母亲早已过世。他的父亲和继母,以及一对异母弟弟,住在小镇,住在宽敞气派的院落里。
沈家大院曾经是镇上最引人瞩目的宅第之一。它是以现代建筑的材质和手法,借鉴了古典川西民居的风格设计而成的。正房厢房下房一应俱全,青瓦粉墙,精雕细刻的门楼,蓬蓬勃勃的花红树旁逸斜出。就连门联亦非鱼龙混珠,而是货真价实的名家手迹。上联写着:家藏万卷书;下联写着:门对千竿竹;横批是:书香门第。
这对联是有典故有来历的,不是附庸风雅之物。相传沈家一脉,祖籍原为岭南,不知在哪朝哪代,有先祖十年寒窗,高中榜眼,被皇上钦点,委任县令一职,着实光耀了沈家门楣。
可惜读书人不谙世事,官场倾轧那一套绝非长项,没两年就为奸人谗言所害,摘了乌纱帽,举家发配四川,过起了“方宅十余亩,草屋七八间”的乡村生活,落地且生根。
此后沈氏世代为商,追溯到沈泰誉的曾祖父,经营药材生意,赚了一大笔,在镇里开了一间救济站,专门收留老幼孤雏,颇得善誉。传到沈泰誉的父亲,早年因家庭成分备受冲击,委委靡靡地做着一穷二白的煤矿工人,捱到上世纪八十年代,基因里的求财天赋到底发作,果敢地承包了一座煤矿,自此大富大贵起来。
沈泰誉的母亲是个慧质兰心的妇人,将丈夫兑回的钱款悉数积攒,用于祖屋的翻修。扩征土地、草拟图纸、遴选工人,全由她一手包揽。新落成的沈家大院一度成了有名的景观,逢集之日,必是观者如织。母亲大大方方地在檐廊下布置了一溜水竹桌椅,桌上有茶具,旁边放着两只乌青大缸,一只盛着红白茶,一只盛着酸梅汤,让游人随意品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