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艺高服众小人忌,以德报怨君子行
这南楼本是跨街而建,是以楼阁基座乃一拱形门洞,须从侧面拾阶而上,方得到南楼的第一层楼。
那军汉引孙位来到一楼,让孙位进门,自己却站在门口等候。孙位见一花髯瘦削老者端坐在屋内正中卷云长案后面,身边立一十二三岁的书童,低眉垂目,案上一炉清香正自冉冉。
孙位上前作礼,老者起身酬答,态度颇为客气,请孙位坐于右首,随即令书童取过一锦盒,拿到孙位面前。书童将锦盒打开,里面有几十个小信封。老者请孙位随手抽取了一封,打开折好的信笺一看,上面书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正是《诗经·郑风》中的一首诗。原来这第一关是命题作画,考官设题目数十个,由闯关者随机抽取一题,绝不重复,以免来过的人泄漏考题。
书童为孙位铺好纸砚笔墨,那老者捋须静观。
孙位不假思索,提笔便画。笔下很快现出郊野景象,远处山林隐隐,一娉婷少女立于画中,含羞带笑,一双雪眸灵动传神,身旁的背篓盛有花草。少女身侧有一年轻公子,凝视少女,目不暂舍,秀雅之中难藏喜悦之色,左手提起衣摆,似欲迈步上前与少女说话,右手按掌于胸,不失克制之礼。
老者在旁微微点头,心中暗自赞叹孙位构图精致,落笔不俗,虽只简单勾画几下,人与物皆栩栩如生,能动会说,如在目前,显出非凡功力。那公子和采花摘叶的少女于野外邂逅钟情,正合题意,只是不见“零露漙兮”。
老者正自寻思,突见孙位唰唰几下,在少女和公子中间以粗笔画了纵横数道,竟占了小半画面。
老者一惊,不明孙位何意。好好的一幅画,如此一来岂不毁了?
孙位不慌不忙,又略施淡墨,那几笔粗墨便成了杂生的野草。这野草固然画得韵美,却仍觉破坏了先前的构图。老者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这位先生原本画功深厚,远逾常人,想必要在构图上再出奇思,可惜却弄巧成拙,反倒不伦不类了。”
正想起身拿起画来作一点评,不料孙位并未画完,将笔在清水中涮净,又以笔锋正中的一跟毫毛轻轻蘸墨,对准野草,手腕一抖,不知道他是如何用的力,那笔端滴下一滴水,落到纸面时竟将笔尖上那一点墨散到水滴的四周,浓淡渐变相宜,刚好成了一滴露珠之形,何止神似,便如将那露水采来,施在这里一般。孙位又如法滴了几滴,老者不禁眼前大亮,面对画面,仿佛置身野外,正巧透过一簇野草上的露珠,见到一幅两情相悦的美景。那莹莹露珠,宛如少女的明眸,亦如公子含情的双目,当真是零露瀼瀼,美人清扬!
孙位放下笔,向老者作礼,请他点评。老者起身还礼道:“先生的画,老朽恐怕无置喙之地。老朽一生喜画,阅画无数,当今名家之作亦多有缘观瞻,今见先生下笔着墨,随心所欲,尽皆恰到好处,无一笔一墨欠在,构思之精巧更出乎意表。三年前老朽曾见过当今国手、会稽山人孙位先生的一幅高逸图,其功力似乎尚不及足下。”
孙位微笑道:“老先生过誉甚矣,区区在下,不过学得三二笔涂鸦的功夫,聊以自娱尚可,岂敢与国手大家相提并论?今日也不过因为囊中羞涩,见利而忘鄙,斗胆上来献丑,倒叫老先生取笑了。”
老者摇摇头道:“先生倒也率直,难得。不知该如何称呼先生?”
孙位答道:“在下姓孙,名遇。”
“孙遇?”老者叹道,“老朽郭慕孺见识浅少,竟未曾得闻孙先生大名。不过老朽斗胆预言,将来先生的大名必将响震寰宇,传美后世。”
孙位拱手道:“郭老先生错爱了。”
郭慕孺躬身揖手,请孙位上二楼。
楼高一层,气爽三分。二楼四面门窗洞开,江风习习拂面,孙位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气怡然。
早有一书童恭敬地将孙位迎入门。只见阁内正中陈一四方书案,案上笔墨纸砚现成,案旁坐一中年汉子,方面虬髯,身穿布褂,脚踏芒鞋,手中摇着一把蒲扇,倒与八仙里的钟离权相似。
钟离权对孙位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并不见礼,举止颇为傲慢,眉宇间却气定神闲。孙位觉得此人奇怪,但并不计较他无礼,主动上前施礼道:“在下孙遇,请教先生高名。”
钟离权道:“大家都叫我三是先生,名字不说也罢。”
孙位更加好奇,问道:“为何叫三是先生?”
三是先生道:“我生平看不惯的人、事太多,这一街之上,半街是伪君子,半街是真小人,故而难得从我口中听到夸奖赞美之言,多为非否嫌恶之语。我只对三种人称‘是’,有德者,有才者,有量者。所以大家叫我三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