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这个露水的世界
每颗露珠都是
一个挣扎的世界
——小林一茶
1
一滴水落下来。
“小不点儿。”土人伽迪纳压低嗓门说。
季风雨在击打A形顶架长形棚屋的帆布屋顶——棚屋用竹子支撑,四面透风。在这强噪声中,土人伽迪纳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雨的喧嚣只使夜晚比白天更荒凉,在某种意义上更难忍受——在白天,虽然他的唯一要务是尽力活下来,但至少有同伴相陪。在层层噪声的障幕中颤抖的丛林,雨水猛击泥土,翻腾发出像击鼓似的无休止的闷响,看不见的水流发出诡异的响声,像耳光和拳击,在他听来都让人郁闷。
又一滴水落下来。
“做路标、纪念碑、墓碑的石头堆,我的好伙计,”土人伽迪纳从齿缝里嘶嘶地说,“挪过去。”
土人伽迪纳帮着把弃置的日本卡车拖回来以后回到帐篷,一点儿也不知道从那时到现在多长时间过去了;二十名战俘满满地挤睡在两张虱子肆虐的竹搭平台上,他在其中寻找他的地方,结果发现睡他右边的俘虏小不点儿米德尔顿翻身把他的铺位几乎全占了。土人只能侧身挤在小不点儿身旁,正好在一根竹竿下面,雨水顺竹竿流下,滴到他的脸上。小不点儿像一堵砖墙塌在他的身上,但土人伽迪纳想,小不点儿体重要有八十四磅算他运气。小不点儿身上长满体癣,土人真不想挨着他。他又从齿缝中嘶嘶地说——
“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小不点儿。”
小不点儿米德尔顿显然什么也没听见。土人伽迪纳把手腕抬到眼前,想看时间。手腕上什么也没有——几个月前,他用夜光表换了一听葡萄牙沙丁鱼罐头。他把手臂放落下来。土人伽迪纳对自己说,好事儿是天还黑着。他又湿又累,但还能歇几个小时。土人总在找好事儿——无论多么微不足道——结果他常常能找到。尽管他还醒着,好事儿是他不用起来到铁路上干活,反而能再睡一会儿。这很好;他会觉得睡眠很受用——只要能让小不点儿挪动一点儿。他把对体癣的顾虑放在一边,反推躺在旁边的身体。
“挪过去,你这胖子。”
推了一会儿,土人放弃了,他背对小不点儿侧身躺着,把头缩进怀里,这样,雨水刚好就滴不到他的脸上了。虽然知道是冒傻气,他还是认为后背染上体癣的可能性比前身要小,他说不清具体为什么。蜷缩在属于他自己的黑暗里,确信没人会知道而觉得安心,土人把手伸到头上方去够他的军用挎包,把它拉下来,放到平台上他的胸口上。在黑暗中他小心抓摸,从包里掏出两样东西,他知道会是两个小奇迹:一个煮鸭蛋和一听炼乳。
奶还是蛋?他想。哪一样?
从日本卡车上偷来的炼乳可以留很长时间不变坏,所以最终他决定最好先留着它,哪怕就几天。兔子亨德里克斯用鸭蛋换了一支绘画用的毛笔,毛笔是土人从一个日本军官的野战挎包里偷来的——这个军官在去缅甸战场的路上经过战俘营。他偷窃的手法基于速度和戒慎:从不偷到会导致盘查,而是偷得刚好够帮他“慢跑下去”。
在此之前,战俘营的日本指挥官已经给了兔子亨德里克思两个鸭蛋,请他为自己和自己的密友们画些明信片上用的素描——估计是要寄给他们远在日本的情人和家人。虽然日本人时不时地这样利用兔子的才艺,但他们很可能会杀了他——如果看到他创作的关于营里日常生活的素描和水彩画:惨不忍睹的苦工、殴打、刑罚——因此兔子亨德里克斯把它们仔细藏好。但他的创作即将结束。前一天晚上在“线”上轮值做夜工,兔子觉得肚子一阵撕裂般的绞痛,不得不马上蹲下拉屎。他还没站起来,在附近干活的大马哈鱼费伊就瞪眼盯着地上。兔子亨德里克斯转过身。在他身下,他看到大肠把他的命运写在一洼淘米水颜色的屎上。自从九天前突然出现霍乱,战俘们比日本人更怕拉出这样的屎。
大马哈鱼费伊和其他两个人帮着土人用马虎现做的担架把兔子抬回去,沿着“小甜心”爬上爬下——“小甜心”是连接“线”和三英里半以外营地的丛林小道——一个迂缓得令人痛苦的费力过程,兔子在一阵剧烈呕吐中遗失了他的假牙,他们在黑暗中寻找,更放缓了这个进程。他们在夜晚的丛林中艰难地摸索前进——回家仅有的指引是泥路的坑洼和前头生病战俘遥远的呻吟——终于,午夜将至,他们回到营地,浑身是泥巴和水样的呕吐物。兔子亨德里克斯,连同他的水彩颜料盘、素描本和秘密作品,很快消失在霍乱隔离区,越来越多的人被送到那儿,但从那儿回来的寥寥无几。从此,他存留下来的就仅有这枚发黑的鸭蛋了,这会儿,土人伽迪纳正灵巧地剥下蛋壳,只破成三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