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3/5页)

只这一下,时鹤春的额头就渗出大颗冷汗,脸色瞬间惨白。

剧痛从未消散,蛰伏在寸断经脉里的痛楚翻腾起来,手筋断处像是又裂开,重新再断了一次。

时鹤春咬着嘴唇,向后仰头,后脑重重磕在树干上,把闷哼咽下去。

小和尚爬上来,被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舒服?”

“叫你吓得。”时鹤春把发抖的手藏进袖子里,抹了抹汗,离他远了些,向后靠在树干上,“肝胆俱裂,吓死我了。”

小和尚极好唬弄,真以为时鹤春是为自己担惊受怕,以至于此,一时既愧于自己不会爬树,又有些后悔过去待他太过冷淡,低了头面有愧色。

时鹤春忙着用树叶盖住自己,熬到眼前冒完那些星星,缓过口气,慢慢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

“什么都当真。”时鹤春看他好笑,语气缓和下来,屈指弹过去朵小花,“醒醒。”

小和尚捧住一朵落在怀中的花,有些惊讶,抬起头。

时鹤春靠着身后的树干,屈起一边膝盖抱着,靠着树慢悠悠晃另一条腿。

他问小和尚:“你叫‘照尘’怎么样?”

“‘意气骄满路,鞍马光照尘’?不好。”小和尚蹙眉,这是写达官权宦耀武扬威、骄奢无度的,最后一句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

时鹤春被他噎得气结:“……照你这么说,‘江南’岂不是也在这诗里面,难道也不好??”

“……”小和尚被他说服了,也觉得这种引用颇有些无理取闹,把剩下要说的话咽回去。

小和尚问:“那你为什么要我叫‘照尘’?”

时鹤春枕着手臂,看着树影间落下的熹微日色。

这样的灿烂日光让他想起不算好的事……比如流不完、洗不净的血,那场雨前后都是难得的好天气,好到会叫人叹息一句,这天头不适合死人。

“这是个好名字……你怎么能这么说它。”时鹤春皱了眉,低声嘟囔,“花了千两黄金起的。”

这次的声音实在太低,他又将脸埋在阑珊光影里,连小和尚也听不清了。

“你怎么了。”小和尚有些不安,“我说错了话?”

时鹤春摆了摆手,抻了个懒腰:“没为什么,这名字送你,想叫就叫,不想就换别的。”

这原本是鹤家小公子要用的学名,是吉祥的好名字,能叫人破灾免难、长命百岁。

没人知道,请先生算好了、起好了,就一直仔细藏着,等他满七岁上学堂再用。

本来该拜先生那天,他被母亲按着头颈,拜在那一袭明黄龙袍前,谢天子不杀之恩。

时鹤春其实宁愿死了,但这话不能跟母亲说,说了母亲就要发病,就要拿香炉里的香烫他……也不一定是香,也可能是簪子,碎瓷片,或者任何东西。

被困在旧日梦魇里的长公主,坚信要这孩子活命的唯一办法,是毁了这孩子,毁成不能动的废物。

……对了。

之所以会是“长公主”,是因为对他有不杀之恩的那位天子,如今已经是先帝了。

于是,这两年中的巨变,全都只剩下茫然。

鹤家的确是谋反了,这事不假,翻案都翻不成,站错的那个皇子都丢了命,更别说底下的人。

可那些因为谋反被绑在闹市,一刀下去血流成河的,是他的父兄叔伯,是教他习武的忠仆,是用千金为他起名的祖父。

皇上已经是先帝了,母亲也不是故意伤他,母亲发病时脑子不清醒,恢复理智后五内俱焚,抱着他痛哭,哭得人心碎心疼。

很多时候,时鹤春就这么一边心疼,一边安慰母亲,一边茫然。

他想恨点什么,都不知道该恨到什么地方去。一切都像是过去了,除了活着的人活着,除了一身的疤。

……所以他这辈子只想赚钱、只想过好日子、只想逍遥。

“照尘”这名字,本来据说是取“明镜高悬、照彻尘寰”的寓意,这种正大光明的好事,还是给扫花瓣的小和尚好了。

时鹤春这么打定了主意,就把这名字随口一样,不由分说扔给了小和尚,滑下树没了影子。

……

佛塔内,戴着獬豸冠的大理寺卿停笔,看着纸上的墨痕。

秦照尘把笔搁在一旁。

他发现火盆里的寒衣烧完了,就又去取新的,工整折好,一角叫火苗引燃。

他在回想他和时鹤春的事——这一年来他时常这么做,但很少会想起那座寺庙,那太久远了。

童年的记忆,对很多人来说,并不会十分清晰。

对秦照尘来说,有关时鹤春最清晰的记忆,是十七岁跨马游街,随手把花抛进他怀中的探花郎。

是十九岁就不择手段向上爬,什么事都能做、什么都不在乎的佞臣,二十一岁就挤进内阁,二十五岁就把控武英殿——这人把朝堂搅得一团乱,却又什么都不干,仿佛就是为了敛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