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强劲又干燥的山风打着旋从它腰间卷了过去。它一动不动,沉稳得像一座山。巍峨。伟岸。耸立在群山怀抱中。它喜欢脚下那些深深的沟壑,并和它们融为一体。它像在这深峡大谷里忘我献身的那些人们一样,追随着、挚爱着一个伟大又不为人知的事业。它尽职尽责。

这是风季和雨季交接的日子。

一大早,天气很不正常。太阳刚从黑呷山露出头来,就被一团深灰色的云吞进肚里,再不见踪影。偌大的天空,像在昨天夜里被人痛打过,不是这里黑一块,就是那里紫一块。很快,这些黑黑紫紫又扯到一起,猛烈地厮打,最后变成了更深的铁灰色。一种和它极其相似的颜色。它知道,气象中心的人们,叫它们积雨云。一会儿,这些积雨云就开始行走,样子像一支大部队在急行军。

苏晴知道,之所以出现这种天气,是因为青藏高原边缘锋和它东面的攀西锋两股冷暖空气正在交会。所到之处,就翻卷起大片大片的墨绿色的浪。四周的群山一早就开始呼吼,仿佛告诉所有的绿色植物,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快要来了。

它的身上,也不时地发出咔咔的清脆声。还是山风,它们像野小子那样从它身上撞过,带着浓烈的草木香。它想让它们停下,别瞎跑。可它们调皮地绕一圈,又撒开脚丫疯跑了。

远处,响起沉闷的雷声。像是来自黑呷山的那一边,又像是从脚底下很深的地方冒了出来。它讨厌这个声音。你吓唬谁呀?

真有几只山雀被吓得跑了出来,在它身旁叽叽喳喳地叫。还飞到它的肩上,栖息了一会儿,神魂不定地点着小脑袋,东瞅西看,然后又叽叽两声,呼地飞走了。

刚才还在它头顶上的云层,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厚,也越来越沉。云底一点点下坠,不安地骚动着、翻卷着、挤压着,渐渐地,把它包裹起来——当人们仰望它时,它——卫星发射塔架,不见了。

整个发射场区,到处弥漫着暴雨临来前的气息。

远处的马路上,不断地有车过来过去。

人们正往小宾馆的会议中心聚集。

苏晴也在往会议中心赶。她没戴军帽,头发被风高高地撩起,把整个光洁的额头露了出来。她一边走一边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轰隆隆的雷声,把天地震得微微颤动。

雨季正在为它的到来虚张声势。

当一道闪电的强光劈下来时,苏晴正好走进会场。

这是总指挥部召集的紧急会议。“太白一号”卫星准备近期发射,会议的内容就是下达任务书,确定发射“窗口”问题。

主持人——发射总指挥袁绍正宣读完任务书,卫星负责人马上起身介绍“太白一号”总体方案和技术指标,紧接着议题就进入卫星轨道、发射方位角、发射“窗口”这些实质性问题的讨论。

会场气氛立刻活跃起来。

每次都这样,一讨论到这些具体问题特别是“窗口”问题时,气氛总是很热烈甚至激烈。因为发射“窗口”有许多的约束条件,譬如“日凌”问题,“地影”问题。卫星上天后,不能与太阳在同一条直线上,否则会造成温度噪声偏高,影响卫星的质量;但也不能掉到地球的影子里,要是这样,像翅膀一样展开的太阳能帆板吸收不到足够的太阳能,供不上能源,卫星到了天上要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停止呼吸,变成一个没有生命的太空垃圾。不过,这些方面,都有具体参数供你参考,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确定了具体的发射时间,即:发射窗口前沿和宽度。

坐在第二排靠边位置上的苏晴,一直默默地听着专家们的发言,与那些争论得面色发红,两眼放光的专家们不同,她表情平静,好像这一切与她没什么关系。尽管“窗口”这两个沉甸甸的字眼,时不时地撞击她的耳鼓,可她仍然由着自己的思绪像一片云似的飘来飘去。她估计再过三小时,雨季的第一场暴雨就要像大炮一样轰炸这个原本平静的世界了!看来,这新的任务要和雨季一道来临。这当然是件挺麻烦的事情。眼下,发射任务也是一年比一年重了,刚刚把一颗国外商业卫星送上天,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太白一号”又接了上来。本来是没它的,它却硬生生地挤了进来。而且上级的指令是不仅要把它送上天,还要不影响后续的任务。别的系统,有没有问题她不知道,但他们气象中心的问题可就大了,从时间上推算,雨季比任务的程序时间要长。这就是说,整个发射任务,都被雨季包裹着。在雨季中能不能寻找到发射“窗口”,主要看老天爷肯不肯帮忙。别人不为他们考虑,她苏晴得考虑,谁让她是气象中心的主任呢?待在这个位置上,就得负起这个责,否则,就是失职!唉,有时候她真后悔学气象,更后悔到基地来。当初,不是遇上他,她能到这个藏在深山大川里的基地来吗?不提这些,不提这些,人都走到这一步了,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有什么意义?你又不能让时间倒流,人生重来,只能面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