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鼠药

炎炎暑日,如坐蒸炊。

一近大暑,雨水也不能带来凉爽,一夜雨后,土地都闷着热潮。

医官院自近伏天后,日日煮凉茶分发,即便如此,仍觉烈日难耐,小树林里的制药房本就冷落,这下更无人踏足——暑天熬药,炎赫加倍,实在令人难以忍受。

一大早,日头透过小树林缝隙照亮院中土地,制药房屋门推开,崔岷从里头走了出来。

候在门口的下人帮忙提过医箱,小心翼翼开口:“院使熬了一整夜,先回屋歇息吧。”

崔岷摇了摇头。

炎暑难耐,制药房的药炉一直燃着,一夜过去,他身上轻薄长衫几乎已被汗水湿透,眼底熬出红丝,神色格外疲倦。

不过短短数日,向来清风出尘的医官院院使两鬓白发都熬出许多,一眼望去,宛如老了几岁。再不见先前风姿高朗。

他整整袖子,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被汗水黏腻出奇,道:“先备水沐浴。”

“是。”

下人很快备好沐浴热水,崔岷回到屋中,脱去外裳,躺进木桶中,温热水汽洗去冲淡身体酸痛,却洗不去骨髓里的疲惫。

心腹在帘外试探地询问:“大人数日辛劳,可有解疾之方?”

崔岷不语。

自打坐上院使之位以来,除了给宫中贵人行诊,大部分时日,崔岷都很少进入制药房。

以他之地位,若非对自己要求严格,其实也不必再钻研什么新方了。

然而此次戚玉台出事,太师施压,崔岷已连续多日熬在制药房中。

人上了年纪后,不比年轻体力充沛,心力交瘁全表现在脸上。

他闭上眼。

帘外静静的,沉默的声音反而越发加剧了某种烦躁。

直到浴桶的水由温热变得微凉,夏日里也叫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崔岷才睁开眼。

他拿过搭在一边的外袍,一刹间下定某个决心,侧首吩咐帘外人。

“把陆曈给我叫进来。”

……

陆曈被叫进崔岷书房时,正在书库里整理医籍。

潮湿闷热季节,医籍更易受潮,须人时时打理。

她把手头事情交给别的医官,随带路人去了崔岷静室,一进门,顿觉一股馥郁幽香。

寻息望去,长案前铜铸香炉里,有袅袅青烟于案前升起,香气有一丝熟悉。

灵犀香。

崔岷就坐在长案之后,似乎刚梳洗过,换了件崭新清爽的青色长袍,只是眼底泛出淡淡青黑,遮不住眉间倦色。

陆曈敛衽行礼:“院使。”

崔岷抬起头,不动声色打量眼前人。

女子穿着医官院使的蓝色长袍,素着一张脸,通身上下并无首饰,神色安静而谦恭。

然而却仿佛能透过对方看似恭顺外表下,窥见其一身又臭又硬的反骨,就如在黄茅岗猎场上,杀死戚玉台猎犬时那般不驯。

想到黄茅岗,崔岷眸色深了深。

人人都以为陆曈杀死戚家猎犬,横竖下场凄惨,然而奇迹般地,她竟在那场风波里安然无恙。

纪大学士府上公子与殿前司指挥裴云暎先后站出为她说话,尤其是裴云暎,不知与太后说了什么,竟生生让戚家吃了个暗亏。

本以为戚家吃亏只是暂时,将来有的是机会,拿捏平人易如反掌,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偏偏出了丰乐楼大火,如今戚家,倒是无暇顾及一介小小医女,让她幸运躲过。

崔岷盯着陆曈。

年轻美貌的平人医官,仅凭一点医术能爬至如今地位,单说幸运是不可能的。如今裴云暎与陆曈的风月传闻传得满天飞,但这流言又恰好维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暧昧不清,却又大大方方,到最后,竟宛如成了一道护身符,让陆曈在这医官院中,纵有对她不满之人,也终究投鼠忌器。

崔岷手指动了动。

昭宁公世子,对一个平人医女倒是上心得令人意外。

如今陆曈背后靠山是裴云暎,这个关头本不该招惹,然而如今境况危急,也难以顾及太多。

沉默片刻,他低首,从桌屉里抽出一张纸卷。

“陆医官,”他把卷纸徐徐铺开于桌面,道:“这是你春试,大方脉一科考卷。”

陆曈上前一步,目光掠过桌上卷纸,微微一顿:“是,院使。”

“当初太医局春试,除验状科外,你其余九科考卷,形制皆与太医局历年不同,尤其是辩症药方,追究起来,用药霸道,实属出格。”

“下官惭愧。”

“但我还是点了你入红榜第一,你可知为何?”

“下官不知。”

崔岷看着她:“平人医工学医不易,并无医官教导。你虽用药出格,但确有天赋,市井坐馆时已能研制新方。”

“我与你同为平人出身,惜你才华,不忍见明珠蒙尘。是以虽医官院众人反对,仍让你做红榜第一,望你将来仁心施术,以振平人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