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万里桥(2)
晚间凤鸣练唱回来,薛涛已洗漱了,光脚盘坐在榻上读一本旧诗。凤鸣看屋内,别的没变,就多了许多诗集书册,不由诧异:“呦,一个女娃还学诗?”
“嗯。”薛涛的脸仍埋在书页里。
凤鸣看看书封摇头说:“李白也没做到高品,老了穷困潦倒,听说最后捞月亮掉水里淹死了,这死法岂不可笑?”
薛涛不禁抬起脸,凤鸣还继续说:“后天中和节,我要给节度使献《中和乐舞辞词》。那是天子御诗,写得不比李白差,唱起来才叫尊贵荣耀。”
薛涛马上嗤鼻道:“皇帝哪有好诗,我知道这《中和乐舞辞词》,不过是些物华仲春、乾坤昭泰的滥调,没有一点真情,怎能跟李太白相比!”
凤鸣尴尬地住口。
薛涛放下书认真说道:“刚才你说,一个女娃还学诗,女娃怎么了?因为我朝选士要考诗赋,男子就都去学,愁死了多少蠢才!女子作诗比男子好的,多着呢。比如《诗经》时的庄姜,汉代的班婕妤、蔡文姬、卓文君,我朝的上官婉儿、李冶。”
薛涛看着窗外檐下摇晃的风灯,忽而笑了,问凤鸣:“你在长安时逛过灯会吗?”
凤鸣一听不禁扬声笑答:“怎么没逛过,只不过那时我家家法大,出个门一群奴子围得人气也喘不过来,还有两个傻乎乎的昆仑奴。所以,虽然年年都逛,却一点意思也没有,倒是家里的各色花灯点起来总有好几百盏,在家看也一样。”
薛涛点点头,也笑说:“我家人少,但都爱热闹,正月十五上元节这天,大家早早就往皇城朱雀门候着。到了晚上,天子就登城楼了。我那会儿还抱在阿耶手里,就看见天子身边一大群华丽的美人里,有个穿女冠道袍的奇怪女子。我阿耶说,那就是李冶,因为诗写得好被天子礼遇入宫的。我喜欢她的《寄校书七兄》。”
“哦——”,凤鸣打断她,嗤笑道:“所以你也想学她,因诗入宫,被皇帝选中了。薛阿姊长得也算好看,将来‘苟富贵,无相忘’啊!”说着,掩不住满面讥讽。
薛涛偏头想想:“我没这么想过,我学诗只因为喜欢。”
凤鸣撇嘴一笑,起身洗脸傅粉,薛涛继续读李白。
两天后的中和节,薛涛第一次踏进西川节度府。
这是天子李适新设的节日,二月初一,在上元之后,上巳之前,正是光景最美好的早春。
清晨晨光初现,节度府院在川西平原上庄重地铺开,令薛涛觉得自己很小。建筑群严整而肃穆,蜀地丰茂参天、四季不凋的林竹花卉又为它增添了几分深邃和幽雅。
正堂斗拱雄健,出檐深远,朱柱莲基,是加封仪式的所在地。她立在广场角落,万里云罗下,碧琉璃屋瓦依旧一片耀目晶莹。
坐北朝南的正堂丹墀上置着两只大铜鼎,袅袅散着香烟。堂前一张阔长的青玉几案,两边顺丹墀雁翅列下数十张朱漆几案,每张几案后,都垂手侍立着宝髻高耸的乐伎。
备舞的乐伎则挤在东西甬道里,很安静,没有一点娇脆的轻咳或一声珠玉的碰撞,连薛涛都能感到她们的紧张。
她深吸口气看向天空,燕子,终于有一样她熟悉的东西,那灵巧的鸟儿正欢悦地漫天滑行。这时忽有人搡她一把:“别站这。”
薛涛回身一看,却是灼灼。不远处,一队乐官正神情严肃地向她走来。薛涛连忙藏到高台后,想谢灼灼,她却已插回乐舞队伍,满眼粉面朱唇、仙袂飘举,哪里还认得出来。
忽然鼓乐大起,原来吉时已到。蜀地文官武将们鱼贯入坐,皆着公服,满目浅绯轻碧。接着,一位身着紫色鹘衔绶带将军袍的中年男人从幽深的大堂稳稳走出,两侧军健佩剑相随。
太远了,薛涛看不清他的脸容,但那副群星拱月、不怒自威的派头却使她立刻明白,那便是西川主人——节度使韦皋。
钟鼓悠扬,表演雅舞的朱裙乐伎长袖婀娜;香雾袅袅,宫中来使高捧着御赐春衣与镂牙尺。
“以中和届节,庆赐申恩,当昼夜平分之时,颁度量合同之令!”紫衣内官尖声唱罢,方念圣旨,加封韦皋为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国相职遥遥辅佐天子。
韦皋拜领圣旨,西川官员纷纷起立拜贺,同称“相国”。
场中军健同时击鼓为《破阵乐》,杀伐勇武的气氛中,俳优们领着大象、犀牛入场。薛涛上次看大象,还是幼年在长安时,记忆已模糊了。
终于该灼灼等备舞乐伎入场了,她们环珮玎珰,穿着女冠道袍式绯色舞裙,群舞《八卦随意舞》。凤鸣们则合唱天子所作的《中和乐舞辞词》:
芳岁肇佳节,物华当仲春。
乾坤既昭泰,烟景含氤氲。
……
朦胧中铜漏将尽,夜宴方散。灼灼凤鸣冒着春寒归来,薛涛已睡下,趴在榻上揉眼睛:“要茶吗?水瓶插在炉灰里,还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