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摘星辰(2)

送过薛涛,段文昌刚巧赶在宵禁之前回到龙池坊。此刻他不想回家,心随暮鼓声声跃动,在坊内小道上信马由缰。

渐渐的,他的心才随夜色一起平宁下来,人却不知被马带到了何处。猛然见前方明火执仗,在寒食暗夜里十分触目,他不禁想,坊内虽并不宵禁,歌舞达旦稀松平常,但今天禁火,谁这样胆大妄为?

煌煌火把下,几个青年军官鲜衣怒马,拥着花秾柳艳的女妓们蹒跚走来。段文昌勒马,对面为首的朱衣抹额的军官先上前,抬手便拿金丝鞭指住他:“让道。”

段文昌隔着几步远都闻见酒气,遂驱马至路边檐下让他们先过。那位军官歪歪斜斜控着缰绳,显然已经大醉,路过段文昌时身子一晃,险些一头撞到他怀里。

还好那军官连忙止住了,自己觉得窘,抬脸便骂:“好狗不挡路,还不让开。”

段文昌不欲跟醉汉较真,一振缰绳,径自走了。罗转转掀开面幕,在火把下目不转睛地目送他,回头兴高采烈对段红红说:“好俊的郎君!你看到没?真是浊世佳公子啊!”

段红红也盯着他的背影笑道:“新来成都的?阿姊莫急,以你的广大美名,一月之内,他必定会来花萼楼一会。”

罗转转笑拿杏花枝打她。

寒食假后,玉梨院照常上值,薛涛在韦皋身边,看见一列军官退下后,段文昌走了上来。

薛涛不由一笑。

武功卓著的韦皋对同样武功卓著的开国元勋段志玄,抱着些英雄惜英雄的心情,但当他看到其后人段文昌,心里却不大喜欢。

过于闲雅了。

临淄段氏源远流长,汉代就以武功起家,到了近代,却无有沙场勇士,未免可惜。韦皋这么想着,就对段文昌说:“裴节度使来信,我已看了。他说你博闻强识,府中所有古今礼要之书,都从你质判所疑。这样,我就上报朝廷,奏你为校书郎,为我西川幕府整理典籍,你以为如何?”

段文昌不禁感到一阵失望,他来西川原以为可以做些实事,施展政治抱负,不料还是得埋头故纸堆。

然而他只能谢恩。心情微郁地立到旁边,抬头目光恰与薛涛相遇,她天真坦**地冲他莞尔一笑,段文昌顿觉心头一畅。

这时韦臧孙上前领取核发牙军俸禄的文书,韦皋一边签字一边问他:“近来牙军事务如何?”

“不就那样。”韦臧孙随意答。

韦皋抬起头,看他形容,就知道又是宿酒未消。再想起前日从旁人那听来的两句杂话,凑在一处,逐渐心头火起:“你那是什么样子,站无站相,如何做牙军表率?”

薛涛睁大眼看韦臧孙,只见他忙立正了些,还是没精打采。

韦皋越发生气:“你一天都在忙些什么?军中不闻你的威名,倒是成都城中的青楼,各个都在传颂韦少尉!”

薛涛忙把一盏剑南蒙顶石花茶递给韦皋,韦皋接过吐口气,谁料韦臧孙在下面笑说:“伯父,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韦皋猛把茶盏一搁,茶汤曳出,泼湿了玉案。几个幕僚连忙顾左右言他,拿韦臧孙管理牙城军务如何有序,多少高官子弟只肯尾随听从他等等,岔开话题。

“你们不要替他遮掩!”韦皋发怒,“我一向是非分明,牙城军务是一回事,他行为放浪是另一回事!”他又对住韦臧孙,“我听说你阻挠城外某尼庵做法事,还供养了一位名叫缘真的年幼比丘尼,可有此事?”

这次韦臧孙听了,不敢答言。

韦皋沉沉道:“看来确有此事了。毁僧谤道,连佛门净地都敢玷污,这都是我管教不严之过。”说罢,垂目沉吟。

了解韦皋的人的知道,他越是勃然大怒,面上越是沉着,就像静水之下酝酿着汹涌暗流。

大堂内霎时静下来,方才打岔求情的幕僚们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吱声。

韦臧孙心内害怕,还要装得无所谓。薛涛直替他着急,心内筹划,正要开口,却听有人越众出声道:“节度使明鉴,此事我也有所耳闻。”

韦皋看去,段文昌一揖,口齿清晰道:“我虽来蜀不过数日,却亲见过圆真法师一面,不然也不敢妄言。这位圆真法师,宝相庄严,年纪已有三十余岁。”

韦臧孙不由看段文昌。段文昌面不改色,继续道:“其实她的供养人不是别人,正是家伯母。”

段氏名门,供养道士、比丘尼,在宫观寺院都有文可查,韦皋不由信了一半,将一腔怒火暂时熄了。

正在这时,有军报传来,韦皋先看书信。后来连着几日都事务繁多,竟然把韦臧孙就这样轻轻放过了。

出了节度府大堂,段文昌走着,肩膀忽被人大力一拍,他回头一看,朱袍抹额,腰悬宝剑,正是韦臧孙。

韦臧孙大咧咧拱手道:“方才多谢兄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