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烧春酒(3)(第2/3页)
但韦臧孙被留了下来。内宅的猩红折枝屏风下,他愤怒地僵立着。
“年轻人往往以为,”韦皋缓缓道,“喜欢什么就擅长什么。但依我看来,你并非武将之才,因为你只有聚人的才能,却缺乏用人的谋略。还是性情过于单纯,再历练上……”
韦臧孙冷笑打断:“像伯父这样的谋略吗?长安使节与您交换了什么,您这么快就出兵?”
韦皋深吸一口气,沉沉道:“你说什么?”
韦臧孙胆怯,不敢再说。
“下去,不要再逞血气之勇!”
酒楼上,韦臧孙倚着朱漆酒案,低头喃喃:“我从小混在牙军中长大,他却说我根本没有领兵的才能。”
薛涛不禁抚上他的肩:“那只是因为你还没上过战场……”
“所以我才要去上!”韦臧孙眼红了,咽下一大口酒。
他忽然拨开她的手:“我还是去我该去的地方,”他邪气地、苦涩地一笑:“比如,花萼楼。”
段文昌拦住他:“你醉了。”
韦臧孙一把将段文昌推个踉跄,段文昌站定后仍然上前拦住他。韦臧孙醉了,挣扎不过,颓然坐下。
段文昌也端正坐下,看向阑干外混沌的远天:“他们支持你,又否定你,给你划出另一条道路,一步步扶持你。然后你发现,这条路和你原本想去的方向越来越远,你越来越不是自己。”
韦臧孙愣愣听着。
“很多贵族子弟都是这样,按照家族的想法过一生。”段文昌淡然说。
薛涛叹口气:“你们也有你们的不得已。”她看向段文昌,“但是,事在人为,墨卿,你不就按自己的想法活着吗?”
韦臧孙看着他们,酒意渐从漆黑的双眸中褪去。
晚间,藏器园后堂窗内,沉香袅袅。
薛涛写了两个字,停笔望向天空。天空很清,午后的阴云散去,月亮很明。西川的军队已经从四面八方奔向吐蕃境内了,她仿佛听到马蹄的践践。
韦皋放下书捏捏她的下巴:“小妮子又在想什么?”
薛涛偏头一笑,珍珠步摇滴滴答答垂到肩上:“我在想,节度使神兵一到,长安之围就可解了!”
韦皋微笑:“一发兵,这点清闲就没喽。”
“会有很多紧急军报送来么?”
“很多。”
“蜀中子弟有机会报效国家,一定热血沸腾吧。”薛涛挺直腰背,双眼神采熠熠。
“呵。”
“您是笑,还是叹气啊?”薛涛嘟嘴问。
“也会死很多人。”韦皋道。
薛涛愣住。她只听说韦节度使当年斩杀吐蕃、南诏兵士成千上万的军功,只想到西川军健们保卫唐土的荣光,却忽略了战争本身的残酷。
韦皋笑了:“你继续写吧。”
一月后,韦皋的军队击破吐蕃军队十六万,攻下城邑七座军镇五处,生擒敌兵六千人,斩首万余,继续进攻维州城。
节度府中的气氛松懈下来。
薛涛为韦皋研好墨,抬头看见他的双鬓又添了华发。批完最后一封军报,众军官幕僚退下,韦皋往后一靠,闭目养神。
这时韦臧孙走了进来,“恭喜节度使。”他深深一揖。
“哦,是臧孙。”韦皋睁开眼,“这一个月在忙什么?听说你闭门不出,又参什么乱禅?”
韦臧孙瘦了一些,那张俊美的脸从来没有这样平静:“禀节度使,少尉韦臧孙请辞去西川军中职位。”
“什么?”韦皋一时没反应过来,薛涛也愣住。
“侄子臧孙,请改族谱,更名为正贯。”
“什么?”韦皋不由盯住阶下的韦臧孙,“你在胡说些什么?”
韦臧孙再一揖:“父亲在世时曾说,我的名字是伯父所取,天下人皆知道韦臧孙是赫赫西川节度使韦皋之侄,所以我要改名正贯,堂堂正正走自己的路。”
韦皋捏紧茶盏沉默,薛涛急得按住他的手背:“节度使息怒……”
他的手肌肉坚硬,却在不易察觉地颤抖。
“哦。”韦皋的手忽而松弛下来,缓缓道:“你在西川待腻了,我修书一封,你去做半年单父尉再……”
“不,伯父,”韦臧孙说,“我要去长安。”
“胡说!”韦皋终于霍然站起,一扬手茶盏险些砸在韦臧孙脸上。瓷盏在丹墀上摔得粉碎。
乐伎们全都噗通跪下。
薛涛紧紧拉住韦皋的袖子:“节度使……”
韦皋摔开,指住韦臧孙:“还要改名,好,我现在就把你从韦氏族谱中删掉,如何?从此背叛宗族,不再做韦氏之后!”
韦臧孙直视他:“我听说,父亲在世时就很听您的话,在您帐下,你指向哪里,他的箭就射向哪里。伯父,我不想再那样。”
堂内顿时静下来。
良久,韦皋垂头一笑,“好,拿你父亲来说我,那你回长安吧,回韦氏祖宅。对你,我一直有我的打算,没想到你这么不识时务。”“你去吧。”韦皋垂着头,一手撑住青玉案,一手摆了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