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向松州(3)(第2/2页)
韦皋道:“把这集子也赠与王子。”
王子忙谢赠,正当这时,金笼中的南诏孔雀忽然抖抖翎毛,展开了金翠辉煌的羽屏。众人惊呼,纷纷击掌喝彩。
“祥瑞啊!祥瑞!”呼声里,舒难陀王子也含笑合十祷颂。
孔雀傲慢地抬高头颅,洋洋踱步。
韦皋笑道:“那一只孔雀开屏多了,这一只‘孔雀’诗却少了。”
众人大笑,一位幕僚笑道:“哪里少了?节度使太贪心,一个《十离诗》就是十首,首首情到至处,温驯婉转,足以流传千古。”
薛涛忡然变色。这时王子又来敬酒,薛涛虽还硬撑着,那脸却沉似千斤,渐渐抬不起来。众人还在玩笑,独段文昌放下酒杯,起身沉默地退下了。
席间韦皋起身更衣,刘辟便取笑薛涛道:“‘韦令孔雀’诗尽,未免太可惜,就像真孔雀掉光羽毛,岂不成了野雉?”
薛涛冷冷一笑,立刻反唇相讥:“孔雀诗尽不尽我不知道,刘中丞的诗可真是写尽了。”她提起鎏金仕女狩猎纹酒壶晃晃,“来人,添酒,腹内空空,再使劲倒也倒不出什么佳酿。”
“你说什么?”刘辟拍案而起,杯盘倾覆,惹得客座上观赏乐舞的舒难陀王子并随从们都朝这边看。
刘辟只得勉强按捺,坐下咬牙骂道:“风声贱人,竟敢……刘辟必不忘此辱,迟早奉还。”
薛涛冷笑一声,将一大觞酒一饮而尽。
刘辟这次编纂颂圣诗集,参与者甚众,凡不参与的人如段文昌等,都被刘氏集团排斥。此刻薛涛分明讽刺刘辟写诗溜须拍马,同时也扫了在座参与集诗的官员的面子。只有那些性情耿介不参与的官员心头快慰,对薛涛生出几分敬佩。
这时韦皋回来入座,这段风波便付之流水。
繁花盛开的园中歌舞新番,乐伎们美艳的舞裙旋转,孔雀仿佛受到感染又开起屏来,自然又惹得众人一阵欢呼恭维。
薛涛看着那孔雀得意洋洋的愚蠢模样,心里一阵嫌恶。
黄昏退却,幽蓝的夜幕下,韦皋背手立在水榭内,花奴伏在一旁。良久,薛涛才慢慢走过去一礼。
焚香点灯的婢子退下,水榭中只剩下花奴咻咻的鼻息声。
“过来。”
薛涛只得走近,韦皋刚搂过她的肩,她的嘴唇便陡然抿紧。
韦皋不着痕迹地松开手,随意问了几句话。薛涛回答得恭敬、冷淡,然后便是沉默。
“薛涛,”韦皋低声道。他阅人无数,岂会看不出那恭敬下面其实是怨愤和疏远?从松州回来后,他待她一如往日,她却越发冷淡。
薛涛恭敬地一礼:“在。”
韦皋不禁一阵怒气上涌,他问:“今天在骠国王子面前,你是怎么了?“
“没怎么,”薛涛垂目淡淡答,“只是讨厌那只孔雀。”
“什么?”韦皋不懂。
“我讨厌孔雀,讨厌把我比作孔雀的人,我是一只鸟吗?”薛涛不由提高了声音。
韦皋心中登时大怒,拂袖欲去,复回身沉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罚你去松州?”
薛涛怔住一瞬,随即又锐又冷地说:“因为我错了。”
莲池旁花奴惊地立起。
韦皋挥手叫人带它下去:“怎么,不就是去趟松州,前后连路上不过两月。你没有学乖就算了,还敢对我心存怨恨?”
“不过去趟松州,不过两月?”薛涛笑了,“是啊,两月而已。可就在这两个月,我差点死了,死在岷江的冰水里,死在吐蕃人的冷箭下。是您逼我,您逼我去给那些濒死疯狂的将士跳舞陪酒,逼我……逼我写那样卑下的诗求饶,不然不肯放我回来。”她笑转为哭,猛然捂住脸,从胸腔深处发出一阵悲鸣。
韦皋在她的哭声里略烦躁地踱了两步,忍不住怒道:“如果没有《十离诗》动我怜悯,你现在还在松州!”
“我永远不想再写诗!”薛涛猛地摔开捂在脸上的手,大喊出声。
远处的奴子婢女被惊动,有人朝这边看。
“你放尊重些,”韦皋沉声呵斥,“你知道你错在哪吗?不是错于谣言,而是错在你忘了自己是谁、是什么身份!”
薛涛愣住,泪迹未干的眼睛忽然睁大,睫毛丝丝缕缕映进缩紧的瞳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