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韦令逝(3)(第3/4页)

高崇文不由面露好奇之色:“哦?韦皋还干过这等事。”

“她今年倒有二十四五岁了,最厉害是会写诗。当年一个武官不会说千字文令,被她当众笑话得下不来台,真真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人。”凤鸣笑吟吟继续说。

“哦,”高崇文扫兴摆摆手,“和韦皋那酸气合拍,一样地看不起我们粗人。”

凤鸣一笑:“节度使这是真名士,豪爽,我看您的诗不比韦太师差。”

高崇文喜悦,正要说话,段文昌忙道:“节度使,薛涛对您满心崇敬,都在诗句中。她不仅是个乐伎,更是一名诗人,斯文可贵,还请您将她从松州苦寒之地召回。”

高崇文喝酒:“好,好。”但并不下令。

武夫觥筹交错中,段文昌失望地慢慢退下。

冬去又是春来,松州也有春天和夏天,而且是很多花的夏天,野地、人家处处五彩缤纷。只可惜太短,一夜之间,山上的草和树就又黄了。

薛涛有些着凉,和小蛮到山上摘野沙棘果吃。这种野果极酸,带点酒味,吃完心里热烘烘的,吐蕃人说能治伤风。

下山顺道进了松州城,唐人、吐蕃人、羌族人都有,正在互市,虽然和成都的街市无法可比,但已经算热闹。

“真好呀,不打仗就是好。”小蛮嚼着番薯干含混说。

薛涛忽然嗅嗅,停在一个吐蕃香贩摊前,拈片叶子凑到鼻尖。一些遥远的回忆,绮宴,歌舞,酒令,紫袍的背影忽然涌现。

“甘松。”原来节度府常备的香料,就是用这种香草制成的啊。她掏出身上所有钱。

小蛮凑上去闻闻:“买这香叶子干什么,又不能吃。”

“你就知道吃。”薛涛微笑说。

两人晃晃悠悠回军营,天已黄昏,画角声声。小蛮忽指着前头远处叫:“阿姊的季郎。”

薛涛一手抱着一大捆野沙棘,一手拎着半篮甘松,抬眼就见段文昌立在斜阳里。他身后晚霞漫天,无数初黄的草茎在风里流光闪烁。她匆忙把沙棘和甘松塞到小蛮怀里,快步迎上去。

“墨卿。”

“薛涛。”

两人对面站定,异口同声说,然后都笑了。段文昌看薛涛,真正荆钗布裙,脸上少女的丰腴已经完全褪去,原先生机飞动的双眸沉静了,在看到他的一瞬,却又盈**起亮光。段文昌用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再上前。

薛涛看段文昌,穿着常服襕袍,昔日公子如玉,如今也添了丝落魄沧桑。

“从长安来吗?”她笑问。

“嗯。”风很大,把段文昌的谎言从嘴边夺走。

“逆贼反叛时你在长安,便是忠于朝廷,可有授官?”她将段文昌延入屋内,笼上火问。

段文昌避而不答,只说:“武元衡要来西川上任了。”

“哦?他是个怎样的人?”薛涛问。

“武后的曾侄孙,为人雅性庄重,进退有则,坚正有守,西川有福了。”段文昌微笑道,“他还是大唐第一美男子,你不知道吗?”

“我听说过他的德政,也读过他的诗,瑰奇美丽。还是美男子?那真诗如其人。”薛涛笑说。

段文昌念道:“悠悠风旆绕山川,山驿空濛雨似烟。路半嘉陵头已白,蜀门西更上青天。这是武节度使在来蜀途中所作。”

“路半嘉陵头已白……”薛涛沉吟,“新节度使怎么这样忧虑啊?”

“可以理解,韦太师镇蜀二十一年,文武官员、西川百姓,都只认他为主。而且那高崇文说是卸任,却滞留成都不走,接任这样一个满目疮痍、强将统治的西川,他怎能不忧虑?况且,他在长安时已贵为宰相,换了别个,谁人肯来?还记得那个惧不莅蜀的中书侍郎袁滋?”

薛涛点头叹息,段文昌继续道:“连朝廷都知道艰难,武节度使离开长安时,天子亲自上安福门送行,以示安慰。”

薛涛抬起脸,心中激起一股豪情:“那武节度使能来就是勇士,身为蜀人,真该有所表示。”她忽然起身,研墨蘸笔,在黄麻纸上急急写起来。

段文昌看她的背影,纤细挺直。桌案是不知哪里寻来的矮橱,一只脚折了,拿石头支着。

薛涛写完,段文昌接过那页黄麻纸,闻到一点淡淡的草木香。

“夏天时,文房四宝我都用花草熏过,”薛涛得意地说,“不然这墨味太臭。”

段文昌心里一软,强自笑道:“你很聪明。”他看纸上写的是:

续嘉陵驿诗上武相国

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

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好!”段文昌不禁喝彩,“诗书俱佳,我若是这位武节度使,定会为之精神一振。蜀中地杰人灵,真的都在等待这位新主呢。”

他再看薛涛,她扬眉含笑,眸中光华灿烂。缺一只腿的桌案,腥臭的烟煤,糟烂的黄麻纸,寒冷的边城似乎都消失了。段文昌鼻尖竟绕过一线甘松的香味,恍惚两人还在西川节度府,丹墀为界,她立在上,他立在下,那十八九岁的薛涛,丰容靓饰,正在韦皋案上挥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