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芸台雾(1)

端午一过,天气便十分炎热。好在阶下的杨柳、梧桐高崇文没有砍走,大堂中依旧荫荫翠润。

薛涛走了一身香汗,在耳房略坐坐静心,然后备茶备笔墨纸砚。

武元衡诸事省检,但文人没有不喜欢文房四宝的。蜀中是造纸胜地,物美价廉,薛涛便为他将鱼子笺、广都笺、竹纸、麻纸、绫纸、印金纸、金泥纸、松花纸、杂色流沙纸、彩霞金粉纸,乃至玉版,表光,经屑,人物花木暗纹等等色样的纸笺都搜罗了来,有的用来写信,有的用来写诗,有的用来上表,有的用来传令……

弄得武元衡的书僮常笑说:“有薛娘子在,我们可以回长安老家了。”

薛涛备好笔墨纸砚,走进大堂。几个幕僚先笑道:“薛娘子又出名了!”

“整个大唐诗坛都在议论你!”

薛涛摸不着头脑:“我最近并没写诗。”

“你没写诗,却有人在诗里写你呢。”幕僚们说。

薛涛往案上一看,却是韩愈、白居易、王建等人寄给武元衡的和诗,《奉和武相公镇蜀时咏使宅韦太尉所养孔雀》、《和武相公感韦令公旧池孔雀》和《和武门下伤韦令孔雀》等。

薛涛一一读了,笑道:“这写的都是韦太师留下的南诏孔雀,并不是写我。”

“孔雀就是你,你就是孔雀,这我们在长安时就知道。那会我还想,你难道是只孔雀精吗?”一个书僮说。大家都笑了。

“武相国为你脱了籍,诗人们都猜测你将往哪里去呢。你看,韩愈说你‘坐蒙恩顾重’,应该‘毕命守丹墀’,永远留在西川侍奉我们相国。”一个幕僚拱手取笑道。

可我已经不是乐伎,不会再像那只鸟一样圈在笼中,任人安排。薛涛扬起嘴角在心里说。

“相国来了。”众人俯首,薛涛看见武元衡一袭白衣走进来。他为人清简,甚至不在乎服色。薛涛一开始吃惊,现在也已习惯了。

官员们到齐,早会上,武元衡提拔了柳公绰、杨嗣复、裴度等有才干的新人。会毕官员退下,武元衡将一页名单拿给薛涛:“你看看。”

薛涛看了,大半都熟识,是韦皋在位时的各州刺史。

武元衡挥退众人,只剩他们两个,方道:“西川的军权将要下放给他们。你认为哪些人适当?”

薛涛用手指出几个人名:“这几个人,是韦太师口中文治武功的全才。他们本身就能带兵。”

“嗯。”武元衡筹谋,“我知道了。”

薛涛又指一个人名道:“这人始终不肯依附刘逆。当时刘辟拿刀剑抵在他脖子上威胁,他竟说要杀快杀,我的脖子又不是磨刀石,磨蹭什么?刘辟反倒怕了,赞他是忠烈之士,留了活口。”

武元衡不禁笑道:“此人镇守边关,绝不会投敌。”

他又问:“有没有绝不可任用之人?”

薛涛笑道:“应该没有‘绝不可任用之人’,只看相国怎么用。”她想想指一人:“几年前,这人被军队劫了粮食,却不敢声张。韦太师问时,他反而替军将遮掩。”

“我也听说此人懦弱。如果让他掌控兵权,属下的军人还跋扈得了得!”

薛涛礼一礼:“相国英明。”

武元衡将名单收起,看关于蜀锦关税的公文。一时需拟文书,便叫薛涛执笔。薛涛认真了写奉上。

武元衡看过笑道:“辞藻中正,文理清楚,书法更胜过我的幕僚。薛涛啊,你至少可以当个校书郎使用。”

薛涛不由笑了:“谢节度使夸赞。”

天气渐凉,薛涛半像书僮,半像幕僚,出入于西川节度府。她早迫不及待地除去了乐伎的值服,又觉得普通的抹胸长裙过于女性化,便自己设计了一种类似女冠道袍的裙子,交领,飘逸,红绫质地。

中秋节度府上清供,女冠绛真来了,说:“你还是老样子,好像唯恐人不看见你。”她细细看薛涛的服饰,“这道不道,俗不俗,也不是舞衣,没见谁成天穿成这样的。”

薛涛笑道:“我一个平民女子,出入西川节度府,无论如何都惹人注目。藏是藏不了的,不如随心吧。”

黄昏时分,节度府内设宴,幕僚官员们都在,簇拥着武元衡在西亭候月。

月还未上,各人的诗先有了。武元衡最先搁笔,有“不及前秋月,圆辉凤诏中”之句,追忆往年在长安大明宫欢度中秋的时光。

臣僚们也都写下清辞丽句,但最终都落到陪伴相国的荣幸或颂圣上,“不惟楼上思,飞盖亦陪从”,“此时陪永望,更得上燕台”,“共赏千年圣,长歌四海清”等。

轮到薛涛,薛涛笑道:“我写得和众人不是一个意思。”

武元衡微笑说:“快呈上来。”

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

落日重城夕雾收,玳宴雕俎荐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