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中兴梦(2)

两年后。

新秋,薛涛独自漫步在浣花溪上。荷花将凋,红衰翠盛,不觉又是黄昏。三三两两的白鹭早看惯这个孤独的红色身影,兀自在水田间踱步或低飞。

采莲舟上传来娇美的歌声,橹间翻飞着少女的衣袂。歌词听不清楚,大约是思念情郎。忽然溪流上爆发出一阵清脆的大笑,歌声被打断了,原来采莲女们捞着了条大鱼。

薛涛微笑听着,无喜无悲,又独自归去。

书房案上又堆满了名帖和书信。薛涛先煎茶慢慢饮着,再翻出要紧的拆开看。

段文昌深红洒金的信封露出。薛涛抽出信笺读,原来他已经得授翰林学士,并升任祠部郎中,获赐绯色官衣。

多年未见,薛涛想象他穿绯的模样,却有些想象不出。

段文昌写道:“淮西之役,朝廷终是赢了,随即取消淮西建制,划归临近三镇治理。成德节度使王承宗被迫将两个儿子送来长安作人质,并将二州交给横海节度使管辖。平卢节度使李师道献出沂、密、海三州,却又反悔。王师兵临城下,他被自己的兵马使杀死。

此刻纵观大唐天下,藩镇节度使皆由朝廷派遣,天子号令四海,已经无有不从。国库充实,地方平靖,生民蕃息,甚好。

你每日仍是制笺吗?我收集了很多,都是珍品。珍重。”段文昌最后说。

薛涛掩上信封。元和中兴,终是成功了。

只是一心要缔造它的人,已经看不见。

又过了两载,元和十五年二月新春,中兴之帝宪宗李纯在服药求长生时驾崩。穆宗李恒登基。

段文昌被新帝召入思政殿以备顾问,不久便被拜为宰相,授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只是拜相不到一年时间,他就辞去了相位。

这一年的长安,也实在太纷扰。首先,宪宗虽曾服用金石之药,但那药却并不致命。大明宫中和殿那个春寒深深的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无人确知。

其次,沣王李恽也随父皇在宫中暴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谁让他是宪宗割舍不下、朝臣最看好的储君呢?

穆宗李恒由宦官王守澄、陈弘志等拥立。这位年轻天子,最爱的是建造宫室,宴乐击球。

也是在这一年,朝廷内朋党之争爆发。

于是长庆元年二月,锦江畔杏花天影里,西川又迎来新的主人。新主其实是旧人——曾经的西川校书郎,段文昌。

薛涛受文友之邀,也在江畔恭迎新节度使。新节度使的仪仗极盛美,碧玉双幢,褒衣大盖,文官、军健、侍从、婢女浩浩****。

第二天,段节度使见百官毕,因新春和畅,有人提议就近登武担山聚宴。段文昌允了。

待席开,有年轻文官笑问:“薛校书怎么不见?每届节度使驾临,都会请她谈谈蜀地之事。”

见新节度使垂目似乎想着什么,那年轻文官又问:“段相国难道不知道她?薛校书是名满蜀中的才女啊。当年武相国……”

“我知道她。”段文昌微笑。

一位西川旧幕僚站起揖道:“下官便去请。”

薛涛昨日在江畔受了风寒,有些咳嗽,正倚在纸窗下看红笺的成色。见节度府的幕僚拿着段文昌的名帖前来,便含笑说:“我今日不便,替我婉谢段相国吧。”

“这……”幕僚迟疑。

薛涛研墨拂笺,提笔写下:

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

消瘦翻堪见令公,落花无那恨东风。

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

她将那松花笺折起交给幕僚:“你将这个呈给段相国,他必不会责怪。”

薛涛的诗笺送到段文昌手中时,正是初春的黄昏时分。风起了有些凉,奴子们张起深紫的帷帐。杏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在纸笺上。

段文昌看向不远处,武担山在落日中的起伏里,分明还留存着他们年少的身影。当时因为薛涛需上值不大自由,他和韦臧孙常在黄昏时带她来此放风,可以在宵禁前赶回牙城。

这位于成都城内的武担山并不高,传说武都有一郎君化为女子,蜀王纳其为妃,但不久妃子便病故了。蜀王不能忘情,便命士卒就近担土为山,埋葬爱妃。山中一面大石光洁如镜,人称石镜的,据说就是那蜀王的送葬之物。

段文昌走到石镜前。二十年光阴流逝,镜中的人,面貌早已改变。

“相国请了她,但她没去?”节度府内宅枝烛下,武德柔笑问。鸾镜中映出她贵妇人雍容的面貌。比起少女时期,她凝重丰腴了些,衣饰重彩,越发显得华艳。

傅姆已经是老妪,坐在花凳上督着婢子制益母桃花粉:“正是,”她脸上的肉褶软垂下来,“虽说已是四十岁的人,但不曾生养,听闻还和二十八九一样。又有个才女的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