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薛涛笺(3)(第2/3页)
小蛮将信往案上一抛,扫落了几瓣瓶花,污了一行书法。薛涛正要说她,忽然信封上熟悉又陌生、优雅又张狂的字迹映入眼帘,不禁叫她愣了愣。
这是一封长信,意思却很短。总体谈的是寄信者元稹在越州纵情山水的潇洒生活,又半遮半掩地说了几句寂寞不得志的话,最后邀请薛涛来越州一聚,从此诗酒相和,尽此余生。
尽此余生。
薛涛惊诧,继而五味杂陈。
“要回信吗?”小蛮摇着披帛问,“我刚好要出门。”浣花溪莲塘里小舟上,她有个幽会。
薛涛看了那信一会,摇摇头:“没有回信——你去吧。”
越州繁华明丽,官衙之内,青青翠润。
书僮奉了一盘明洁可爱的短纸,放到刺史案上。
长吏笑道:“刺史请看,如今连禁中都使用‘薛涛笺’。其实无非规格小巧整端些,就叫蜀人大揽了商利。难道越州就没有好纸?”
元稹看一眼摆手道:“这不是薛涛笺。”
“怎么不是?千真万确出自成都,标明是‘薛涛笺’。”
元稹淡淡一笑。当年薛涛手制深红诗笺,写了多少信、多少诗给他,每一笺都极尽心思,用浣花溪水将芙蓉木纤维泡洗至雪白,再千百遍捣成浆,几蒸几曝,制成光洁可爱的大纸,然后裁剪,然后制版,或刻绘花鸟,或染晕云霞,成品轻辉淡淡又芳馨缭绕,堪称笺、诗、书、画四绝。
这世上,还有谁比他更熟悉纸中珍品“薛涛笺”?
何况“月照千门掩袖啼”、“泪湿红笺怨别离”,他的薛涛笺上,还有美人才女晶莹的泪痕,灼烧的痴情呢。
那挚情的温度至今想起,还温暖、满足、熨帖着他。
元稹随手拈起一页“薛涛笺”,仿品而已,哪有薛涛手制的风神。他扔开道:“今年雨水甚足,勤农要紧。将我亲撰的公文发下去,要各处官吏勤走田间,及时呈报水利事宜。农桑盛了,民心才稳。”
长吏躬身笑道:“刺史勤政爱民,是越州之幸。”
一时公务处理毕,一个穿花样绣罗襦的婢子从后宅过来,笑对元稹道:“娘子在内宅候了半日,叫婢子来问,那剡溪今日还去不去?”
元稹推开小山样的文牍:“去,去,叫车夫罢。”
底下长吏、司马都笑道:“夫人慧眼。这‘剡溪九曲’是我们越州之盛景,春来夹岸青山,溪水迤逦,鹿鸣呦呦,落英缤纷,最适宜游目畅怀。”
元稹摆摆手,振振官袍去了,余下官吏面面相觑,偷笑道:“才子多情,少妻多娇呀。”
元稹原料想十余天成都便会有回信,谁料到了莺愁蝶倦、湿闷难耐的黄梅天气,薛涛仍是沉默。
聪明风流如元稹,当然领悟了她的意思。
“刺史醉了!”长吏、司马等官员们纷纷笑说。
山亭外,剡溪雨中如画。
元稹一手执壶,一手提笔,在亭子壁上涂鸦。酒液淋漓湿了深绯官袍,变作薛涛笺一般的深红。
病痛梅天发,亲情海岸疏。
因循归未得,不是恋鲈鱼。
众人哄笑:“刺史不恋鲈鱼,乃恋谁耶?”
“刺史不恋鲈鱼,恋的是剡溪春色!”
元稹心绪失落,丢下笔兀自饮酒。
这时一丝极婉媚、极动人的女乐破空而来:
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
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
众人看去,只见一个容貌娇丽,衣裳新艳的歌伎缓步踏歌而来,和她的歌声一样婉媚的,还有似喜还嗔的眼波。
那眼波滴溜溜恰抛在元稹身上,不待人抓住又立即收回,软软上前盈盈下拜:“见过刺史。”
她身后捧着琵琶、持着玉笛的两个青年男子也跟着下拜。
众人哄笑:“剡溪春色到了!”
长吏笑对元稹介绍:“这是越州最有名的歌姬,名叫刘采春。其《望夫歌》声闻天下,无人不晓。后面的男子是她的丈夫周季崇,另一个是夫兄周季南。”
元稹醉眼看去,倒是三个妙人儿,都年轻漂亮,妩媚风流。
长吏又笑道:“刘氏,我们这里开宴,你就把拿手的参军戏演一出取乐。”
刘采春娇滴滴答声“是”,便与两个男子演起一出滑稽戏,讲一闺女路遇兵乱,被两个将士所救,于是互相揶揄戏耍、娇嗔调情的故事。
宴席开了,她一边忙着演戏,一边忙着奉酒,一边还将两汪秋波涓滴不漏地抛给了元刺史。
是夜,刺史别业便袅袅着她婉媚动人的歌声。
莫做商人妇,金钗当卜钱。
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
信笺摔在案上,震得青玉瓶中菖蒲花瓣纷纷落了。
绛真上前捡起,轻道:“是杭州刺史白居易的信!”
薛涛垂目一会,松开眉头淡笑道:“白刺史大约以为自己很关照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