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0章
七年了,还有一个半月就是斯江三十岁生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再重来一次,景生确信自己还是会走同样的路,然而大仇得报后也不禁四顾茫然。他没想过能活着回去,所以从来不给自己任何期望,但他没想到自己能活下来却回不去。人就是这么奇怪这么贪婪,他以为自己已别无他求,拖着破败残躯在异国苟活到死,只要做的都是想做的事,也算够本。但日复一日,思念如附骨之疽,贪欲成了切肤之痛,他都不知道自己怎么神使鬼差地上了清莱去清迈的大巴,又是怎么走到领馆门口的。
那几日清迈暴雨不停导致山洪爆发,城区的护城河几乎漫了出来,路上全是泥水,到处都是清淤排水的人,风声雨声呼喝声中TukTuk慢腾腾如蜗牛般前行,他看着地图上最后五十米,索性下了车,单脚踩进泥水里,冰冰冷。没走两步就有本地人过来替他打伞,扯着嗓子问他去哪里,又有摩托车停到他身边,半截轮子浸在水里,笑着说可以送他去。他被三四个陌生人护送到领馆门口,同他们挥手道别。
领馆的保安很热情,主动给他抹布擦脚,安检的时候也扶着他,替他开关储物柜。工作人员也很和蔼,但他没办法证明他是顾景生,也没法证明他丢了护照。遗失护照得先去本地警察局报案挂失,而他连入境记录都没有。
你从哪里入境的?什么时候入境的?怎么入境的?你持有什么签证?护照号码?身份证呢?户口所在地派出所是哪个?直系亲属联系方式?你在清迈的居住地?联系方法?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景生半真半假地答。工作人员十分同情他在海外遭遇车祸截肢,帮他拨打顾家的电话,该号码却不存在。另一个工作人员诧异得很,告诉他上海的电话号码早已经变成八位数了,怎么他给的号码还是七位数,是不是记错了,赶紧问一问亲友,可他无人可问。他也考虑过坦白一切陈情事实,但从何说起?凌队去世了,以前负责和他单线联系的缉毒队警员断线了。他最后抱着一线希望问领馆能否帮忙联系到顾北武周善礼,工作人员失笑,先生,我们是领馆。
他拄着拐杖离开领馆,年轻的保安撑着伞跑出来替他拦TukTuk,笑着把伞塞进他怀里,用中文泰文分别说了再见。
景生说谢谢。
他不见了两日,吓坏了阿亮和Nong。但从那日后,回家成了景生的执念。也许顾家已经搬走,也许斯江已经结婚生子。他没有资格去打扰他们。但他只是想告诉他们一声,顾东文的仇他亲手报了。这也许是借口,景生觉得自己骨子里是卑劣的。他只是不甘心,不舍得。在美斯乐安顿下来后,时间便成了指间流不完的沙,每一日,每一个小时甚至每一分钟都如此漫长,过去的两千五百多天折叠成了一线,轻飘飘地悬在紧贴着的峭壁之上。他开始睡得实了,经常一觉醒来不知身在何方的那种睡眠,也经常做梦,梦见斯江,她淡淡地问他既然活着为什么连封信都不给她,现在腿断了倒要找她照料余生是什么道理。她身边站着面目模糊的男人,笑得讽刺,她并不生气也不激动,看上去只是翻篇了。梦醒后,景生有时会企图说服自己放弃,有时会激动地提笔写信,但落笔无数次,却写不出片言只语,只余颓然。也梦到过斯南,她瞪圆了眼炸了一头狮子毛冲着他暴怒狂吼,上来就是一顿王八老拳,骂他十三点猪头三戆度,他醒来心里倒会松快一点。
无论如何他都要回上海,要回万春街,他要看上一眼。
——
年初五,美斯乐华文小学迎来了一辆破旧的皮卡,泥土飞扬中,义工来了,钱来了。
接风宴就设在校内,挂着中泰两国国旗的旗杆下摆了四张木凳,架起一张长木板,王德隆拆下自己宿舍的靛蓝色窗帘铺上当桌布,景生拿两个可口可乐玻璃瓶装上水,折了几枝附生在大树上的蝴蝶兰插进去,像模像样的。李勇敢着实下了血本,不仅杀了一只童子鸡,还重金买了块牛肉让景生煎几块牛排。景生笑他土充洋,把牛肉浸泡了几轮,切大块炒香了和椰子肉椰青加各种香料用砂锅炖到酥烂,把学校里众人馋了一下午,待烤了鸡,炖了牛肉,蒸了鱼,炒了空心菜和良菜,又摊了一个泰式鸡蛋饼,竹筒饭蒸了一大锅,啤酒饮料都上了桌,很是丰盛奢侈,比过年还要过年。美国来的卡萝儿啧啧称赞,举着尼康相机左拍又拍,又抓着围着围裙的景生一顿猛拍,还请汉斯博士给她和景生拍合影,对着镜头亮出各种剪刀手。汉斯博士便也顺势和众人一起在餐桌边合了影,又向景生请教碗盘里各色蔬菜香料的名字,其乐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