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午饭过后, 裴则动身返回杜家。
车窗半开,纱帘放下半幅,遥遥望见坊门时连忙吩咐:“走慢些。”
车子果然慢了下来, 裴则将窗户全部推开, 自己隐在纱帘后, 紧张地打量每一个路人。这个不是, 那个也不是, 道边槐树底下一群儿童正在斗草, 裴则急急探头出去一个个仔细看过,也不是。上午那个突然出现, 说了那么一句古怪的话又突然消失的孩童, 再也找不到了。
车子慢慢驶进坊门, 裴则靠回座位上, 长长吐一口气。
她绝不相信裴羁会私下藏匿苏樱,然而,她闻到了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
夹在降真香气中, 突兀又怪异。
裴羁的喜好极其固定,吃惯的食物, 喝惯的茶水, 长年累月从不更换,亦极少尝新, 比如这降真香, 原是小时候杜若仪带他们兄妹斋戒时常用的, 他用惯了便一直用着, 从不曾换过。裴则私下猜测, 他未必是真心喜好这些,只不过他从无任何嗜欲, 也从不在意这些事情,用惯了便觉得没必要换罢了。
所以这突然出现的蔷薇水,实在令人惊讶,但,最让她觉得不安的是,她记得清清楚楚,这是苏樱常用的蔷薇水的气味。
大食蔷薇水,价格昂贵数量又稀少,两京的达官贵人最喜使用,从前她也用过,只不过后来见苏樱爱用,赌气便不肯再用了。蔷薇水的味道都差不多,但苏樱用的蔷薇水跟别人的不一样,先前在裴家时她就留意到了,苏樱很擅长这些女子用来修饰美貌的技巧,口脂、香粉、眉黛样样都会做,就连合香、调香也是高手,裴则虽然很是厌恶她,恨她们母女拆散她原本美满的一家人,但同样都是韶龄女子,苏樱能做出这么多新奇花样,她既觉得不齿,又觉得好奇,也曾偷偷看过几回,因此知道苏樱会把这些外面买回来的东西重新加工,调些自己喜欢的香气进去,所以与别的人都不一样。
方才裴羁身上的蔷薇水香气,不说十分相似,至少也有九分像苏樱用惯的那种。可苏樱已经失踪多日,她的蔷薇水,怎么会沾染在裴羁身上?
眼前豁然一亮,车子驶出了坊门,裴则紧紧皱着眉头,耳边不知第几次响起那孩童的话:苏樱在你哥哥手里呢。
怎么可能。若是迫于父命不得不帮苏樱,父亲看起来又全不知情。若是他自己想帮……不可能,便是为着母亲所受的屈辱,也绝不可能跟苏樱有任何瓜葛。但那蔷薇水。况且当初苏樱在裴家时,也曾百般讨好裴羁,一口一个阿兄的叫着,惹她发过无数次脾气。
那么到底,苏樱在不在裴羁那里?裴则紧紧皱着眉,心里苦恼至极。这么多年她但凡有点心事便都会告诉裴羁,跟他商量纾解,可如今这段心事,又该找谁去说?父亲是断断不行的,母亲如今太忙,也不行,除了裴羁,她眼下最亲近的便是应穆。裴则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事关裴羁的声誉,便是亲近如应穆,也决不能透露。
裴则定定神,那么,她便自己去查。无论如何,都要弄清楚这蔷薇水,是不是苏樱的。
车子越走越远,坊门内的小楼上卢崇信将帽檐又拉低些,转身下楼。再等等,话已经带到,虽然他也没什么把握,但眼下,也只能赌一把裴则能有所发现了。
裴府。
裴羁一目十行看完魏博来的信函,沉默不语。
是田昱的亲笔信,道是魏博牙兵近来颇有异动,催促他尽快回去商议对策。
窦晏平赶赴剑南是为了平息牙兵之乱,可天底下牙兵最骄横、最强势者,莫过于魏博。短短十数年间魏博牙兵已经杀死三任节度使,又在之后公然对抗朝廷旨意,自行推举继任节度使,骄横跋扈,令朝野为之侧目。藩镇与朝廷历来关系微妙,他刚到魏州时,田昱对他颇为忌惮,疑心他是朝廷派来的耳目,多番排挤试探,甚至一度想取他性命,是他看准田昱有消减牙兵的意图,几次定谋平息牙兵骚动,田昱才因此态度大改,对他以师礼待之。
这次回长安之前,他原本已经开始布置削减牙兵的诸般举措,却突然收到长安消息说崔瑾自尽,苏樱独自留在卢家,羁绊无法割断,他临时决定返回长安。
辞行时田昱询问归期,他道少则十来天,多则一个月,然而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一月有余。与她纠葛愈深,愈难了断。
裴羁收好信,沉沉望着窗外。
那夜在金光门内截下她,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现那个傍晚的情形,得她一吻便可铲除心魔,可事实证明,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