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起名

朝阳东升已至中天,列车一路向北不作停歇。尽管这一列被私人包租下来的火车,在内部环境与服务供应上,不知好过挤挤攘攘的普通火车有多少,但是车身底下那些不知疲倦的车轱辘碾压着铁轨而不断发出的隆隆声,依旧搅扰得周太太头疼欲裂。她不爱出远门,若不是为了一个“周太太”的虚名,她绝不会这般折磨自己。

人斜躺在鹅绒铺就的软卧里,边上小茶几上搁着丫鬟新烧的烟枪,胃里始终难受,便迟迟也没有抽上一口。倒是火车侍者端上来的果盘里,水灵灵的樱桃被她吃掉不少。等那股恶心的劲儿终于被压下一些,苏之玫这才扶着额头抬了抬眼,“几时了?”

她在问对面打盹的丫鬟,却未等人清醒后回话,她的手已经撩开了车窗上遮光的帘子。外面已是渐渐趋于北方的景致,山少,树挺,日头也燥。刚看新鲜,然而一想,这样的景致大约还得看上大半日才能抵达那座前朝的旧都,苏之玫便烦闷得叹了一口气,觉得长途跋涉是当真消耗人的身心。

听到一声叹,小丫鬟没敢揉眼,伸手就到小茶几上拿烟枪,“太太要抽一口吗?”

苏之玫摆了摆手,手肘撑着软卧将身子坐起来。丫鬟忙将烟枪放回原处,人蹲到她身前,替她穿鞋。尖头的黑色高跟系带皮鞋,搭扣处镶着一颗圆润的珍珠,低调中显露华丽。饶是清楚此番来北平的目的,这位周太太也不愿让自己太过素净。

鞋子穿好,丫鬟扶着她起身。苏之玫往前头的车厢口看了一眼,也不管那节车厢里的人此时在做什么,脚便往那个方向轻迈了出去。

在同一屋檐下相处了近六年的夫妻,在周公馆里分房睡,到了火车上,依旧分车厢睡。火车上的侍者心里难免犯嘀咕,却也没有半个人敢随便妄议。周先生所在的那节车厢,除了他贴身的人,其余闲杂人等是不被允许入内的,就算是送吃食,也只能是送到门口,再由里头他的贴身侍从接手进去。

他这里也有与苏之玫车厢里一模一样的果盘,只不过他的果盘纹丝未动,因他的心思全在挥毫落笔的那一张张纸上。

周慕朝、周念朝、周思朝、周悦朝……

站在一旁伺候笔墨的阿笙看了,也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们家先生这到底是给孩子起名呢?还是借起名来倾诉相思啊?满腹经纶的人,这也未免太直白了点儿吧……

看着平日里那张冷得化不开的脸,这会儿却隐隐带着柔软的笑,阿笙也不自觉地跟着咧了嘴角。直至车厢口传来女人鞋跟的声音,主仆二人才同时敛了笑。

火车不稳,原是爱穿着高跟鞋摇曳身姿的周太太,此时也只能被丫鬟搀着小心地走。还未等她近前,阿笙已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收起桌上的字,不料却叫周怀年瞪了一眼,讪讪地又将手缩了回来。

一番动作后,苏之玫已经上前。阿笙不敢再有举动,便垂首唤了一声“太太”。

苏之玫往那些字上瞟了一眼,脸上原是有笑的,却蓦地僵了僵。但见周怀年连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写字,她的嘴角重又扯出笑来,“下去歇着吧,先生这儿有我伺候着。”

话是对着阿笙说的,她身边的小丫鬟却先退了下去。而阿笙没有动静,只是抬起头来,看向周怀年。

周怀年仍旧没有停笔,微微点了一下头,算是准了。

阿笙还未来得及放下手里的墨锭,便已经被苏之玫给拿了去。他微愣了一下,心里纵有不少担忧,此时也只能乖乖退下去。

苏之玫斜靠着车壁,隔着那张堆满了字的小桌子站在周怀年的对面。她嘴角勾着笑,手捏墨锭在砚台上慢悠悠地磨着,“穆妹妹这是有了?”

她好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得来的却也是周怀年漫不经心的回应,“早晚的事儿。”

话毕,他又在纸上写下一个名字,端详了一会儿,便要将笔搁回笔架。然而,不早不晚,苏之玫抬起手将他的手覆住,并在他皱眉甩开前,开口说道:“给我也写一个吧,行不行?”

这话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妨碍,语气是请求还是戏谑也无关紧要,周怀年果然还是皱眉甩开了她的手,“你有事儿?”

他的反问带着不悦与不耐烦,然而苏之玫早就已经习惯,“不过是让你写几个字,也值得动气?”

她仍旧笑着不当一回事,看着周怀年那副一点也不想与她沾上关系的样子,心里却一如既往的泛酸。

她将他刚刚搁置到笔架上的毛笔又拾了起来,笔尖轻蘸了一下自己方才磨出的墨,便在一张空纸上也写了一个名字:“周、惜、曈。”

她一字一念,写好后举到他面前,笑着问:“这个,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