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必然
走进那栋两层小楼之前, 程音并没有想到,她会见到那么多的旧物。
从门口的那块招牌开始。
黄铜牌匾,挂在内走廊的墙壁, 多年之后, 时间和氧气共同作用,让它不复以往的光洁。
但那两个熟悉的篆字, 一瞬间将她拽进了回忆,程音立刻闻到了生物实验室那股独特的,犀利又冷淡的消毒药水味儿。
差点忘了,她是在实验室里长大的小孩。
程音的父亲叫林建文,是一名艺术家。
所谓艺术家,就是一旦进入艺术领域, 就完全顾不到家的那种人,所以她从小跟着妈妈一起长大。
有毒溶液不能碰,同位素实验室不能进,羲和两个字代表光明……从幼儿园起,程音就学会了很多稀奇古怪的知识。
一律来自于程敏华。
可以说, 她的灵魂与思想完全由这个女人塑造。程敏华是她最早的偶像,最赞赏的女性,人生的标杆。
直到那一天,标杆突然折断, 她的妈妈毫无征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理由很充分,早就能猜到了,有那么个老公, 又有这么个孩子。”邻居这样说。
“很多女性, 由于过于重视情感,在遭遇背叛的时候, 就会忽然想不开。”心理医生这样说。
“而且,她还留下了一封亲笔写下的遗书。”警察这样说。
程音站在冰冷的太平间,各路言论此起彼伏地将她包围,像凶猛残忍的食人鱼群,令她的身体发肤疼痛碎裂。
空气中浮动着血的味道,清晰而浓郁。
起初程音以为是幻觉,毕竟法医已经将程敏华的遗体收拾得很干净。后来她发现,那是因为她又一次咬烂了舌头。
她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
自从几年前被困火场,程音就多了这么个古怪习惯,每当紧张、害怕或者遇到极端情况,就会不自觉地咬住舌尖。
这种症状在一个月前变得严重,那一次,她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断。
当时她蹲在陌生的小区门口,在满口呛人的血腥味中,咀嚼她爸隐藏的秘密。
如果她没有好奇心就好了,程音对着太平间的门,后悔得肝肠寸断。
如果她收到了陌生信件,没有贸然拆开,就不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信是寄到她学校的,薄薄的一封,里面放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
那张照片摄于北京游乐园,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在云霄飞车上纵情欢笑,即使只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幸福美满——假如那个男人不是林建文的话。
程音当堂逃课,循着照片上写得地址,找到了她爸金屋藏娇的公寓。
来开门的不是小三,而是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姑娘。
面目也相仿,一看就跟她是亲姐妹。区别在于,对方敢坐云霄飞车,不会有医生天天叮嘱,杜绝任何激烈运动。
是个健全人,跟她不一样。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爸才会在外面找人生孩子,程音掉头往外跑,边痛哭边如是想。
家里养了个残疾小孩,要想过正常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程敏华起先到处求医问药,后来自己动手研究,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全部精力都用来琢磨如何治疗程音的眼疾。
有一年除夕,饭刚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新的思路,立刻放下筷子冲去了实验室……
那顿饭程音也只吃了一半,因为林建文大发雷霆,当场掀了桌,咒骂程敏华已经走火入魔。
直到程敏华自杀身亡,白布蒙面躺在了太平间,程音才幡然醒悟。
她就是那个魔鬼,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灾星。
舌尖抵住牙关,程音轻吸口气,敲开了羲和破旧的大门。
赵奇的变化不大,一头狂放卷发,双眼皮宽而多褶,双目炯炯,仿佛一个本土版的爱因斯坦。
程音的出现令他惊喜,他将乱糟的沙发扒拉出一个座位,又从积灰的书架找出半桶发霉的茶叶。
看得出来,这家公司已经毫无运营可言,恐怕连厕所都得员工自己打扫。
甚至员工也没几个,都很面嫩,像是隔壁大学来赚零花钱的暑期工。
茶叶开出了霜白色的霉花,实在无法招待来客,赵奇自说自话,一定要跑到隔壁去借。
程音阻拦未果,只好等在原地,好奇地打量周围陈设。
俯拾皆是老物件。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不敢细看,免得惊动太多回忆。
可一抬眼,还是和一张照片不期而遇。
那是一张集体合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