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绍兴初见(四)
◎靠风筝和好◎
于曼颐初见到宋麒,他对于老爷恪守礼仪,她笃定他懂礼而尊老。而后在饭桌上听他替朋友挡住来人,她判定他很讲义气。最后她将他带回来,他因嗓子伤了不便说话,她便认定他寡言少语。
短短十余日,对于宋麒这个人,于曼颐的心中已经有了初步的描画,这描画的笔触还与她表哥知书达理的形象有几分重合。她以为自己这样一恼,宋麒会马上同她赔礼道歉。
但她很快意识到,真实的宋麒与她脑海中所想象的那个人,并无太多联系。
“我并没有说你会被关进阁楼里。”宋麒冷静地说。
“那你是在暗示,”怕地窖外有人路过,于曼颐控制着声量,声音气到有些抖,“你觉得我嫁给我表哥,日子也不会好转。”
“我不认识他,”宋麒的情绪倒是很稳定,就事论事道,“也无从判断你嫁过去的境况。”
“你当然无从判断。你是男人,又这么年轻,”于曼颐生起气来口不择言,根本不管宋麒比她还大了几岁,“你除了自己的父母,哪里见过别的夫妻?”
宋麒听到“自己的父母”几个字时,表情有微微的变化,但并没有说什么。而于曼颐用手指捏紧裙子的布料,振振有词道:
“可我见过很多,我二妈,三妈,她们都是嫁到于家,日子才变得比以前好。我三妈从小就告诉我,全天下的女人最好的命,就是嫁与良人,一生一世。嫁给我表哥,就是我眼下最好的一条路——”
她气得长篇大论,像是在捍卫自己的某种信仰。而宋麒并没有马上否认她对好命的定义,他只是在听她说话的时候慢慢曲起右腿,把胳膊架到上面,指尖捏一根干枯了的稻草,然后借着角落的烛火开始观察于曼颐,像是观察一种他本来不太熟悉的物种。
“你看什么!”意识到他在观察自己后,于曼颐止住对人生理念的自白,转而质问起他。
而宋麒的反应是把那根稻草捏折了,用目光再次考察了一番她那件宽松且形制保守的袄裙,抬头应道:
“和我那班同学待久了,好久没听到这种封建糟粕了。再加上你这紫鸳鸯裙子一穿……”
他看着她微微一笑。
“像是我阿爷那件从晚清传下来的紫鸳鸯补服,炼出人形了。”
…
于曼颐憋着无名火睡了一夜,醒得比往日都晚。有人来门口催她吃早饭,于曼颐匆忙换上衣服,走了两步一低头,眼前一抹紫,正是宋麒昨晚口中的补服成精。明知道长辈都到了,于曼颐还是一跺脚,扭身回去重换一身鹅黄的旧衣。
她当宋麒知书达理,温文尔雅,善解人意,结果全是误解。
他只是嗓子还没好罢了!
于曼颐一边内心痛骂自己识人不清,一边匆匆赶赴餐桌。几个叔叔和于老爷有事,一早就出去了,只剩下三妈和抱着老幺喂饭的二妈。见她过来,三妈斥了声愈发不懂规矩,继而转头,和二妈继续刚才的话题。
于曼颐低下头吃饭,看见摆设的早点比往日丰盛,听二妈说是有人清早来送亲事的请柬,顺便带了礼。当中的白色米糕印着大红的“白头偕老”和“吉祥如意”,麻将牌似的列阵而摆。
于曼颐伸手取了一块,咬下一口乌豇豆和芝麻的馅,和糯米一起嚼,甜而不腻。
“方家带的夹塘印糕,”二妈见她多吃了两口,暂停了与三妈的对话,笑着和她说,“曼颐最近吃得比往日多,怎么也不见长胖?这印糕你喜欢就多带几块走,也沾沾别人婚事的喜气。”
若是往日,于曼颐定然忙不迭端走一盘,可今时毕竟不同往日。她高贵地看了一眼印糕,说:“我吃好了,不带了。”然后便继续吃厨房新做的生煎。
“不争气,吃什么都不长身子,”三妈没好气,“倒是省下做衣服的布料。亦兰,你接着说游家。我家老三外面的事一件都不告诉我,回屋倒头就睡。”
于曼颐专心致志地吃着生煎,并将耳朵竖了起来。
“游家也没办法了呀,”二妈转回身子,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语气带了些看笑话的意味,“人家学校的校长找了上海的市政府,上海的市政府又找来绍兴县政府。当官的一级级问下来,问到游家人身上,游老爷吓得上轿时摔了两个跟头,腿都软了。”
“一个学生,犯得着这么兴师动众。”三妈说。
“游家丢了大脸,”二妈继续说,“先因为纳妾的事被训了一通。新政虽说没有禁止,可也是不提倡。说是不提倡,那就是举起来的鞭子,只看想不想抽下来。”
“太对了!”三妈又痛快又赞同。
“关进阁楼更是丑闻,有上海的记者在报纸上笔诛口伐,正面人物自然是两个学生。现在另一个迟迟回不去,游家又交不出下落,怕是要吃官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