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天下午,闻亭丽从学校出来,在校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匆匆忙忙往家赶。
她在秀德女子中学念书,最近刚交了个男朋友,男朋友名叫乔杏初,是宁波织业世家乔培英的长孙。
今晚乔家预备设宴款待沪上名流,闻亭丽因是乔杏初的小女朋友,也在应邀之列。她一心要给乔家人留个好印象,怕晚上放学之后再打扮来不及,便干脆向学校告了病假。
“装病”这回事,旁人做起来或许很难,闻亭丽却一贯得心应手。
自小她就有一种旁人不具备的本领,想哭的时候只需眨一眨眼睛,便有晶莹的泪珠成串淌下来,那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任谁见了都会心软得一塌糊涂,再重重搓一把脸,鼻子和面颊即会泛起一片红,配上哭肿的泪眼,怎么看都是生了急病的模样,次次她装病,次次都成功。
这回当然也不例外。回到家,闻亭丽顾不上换衣服,先得意地冲镜子里的自己扮了个鬼脸。
“你这骗子!钱也给你骗光了,心也被你骗走了——”
这是上次看的一出名叫《鸾凤和鸣》的文明戏里的戏词和动作,她功课上不大用心,记戏词却比谁记得都快。
对着镜子自顾自表演一番,闻亭丽开心地笑起来,放下手里的旗袍,另拎起一件象牙白法国绸连衣裙。
乔杏初说好了五点钟开车来接她,她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打扮自己。
这是六月里的一天,天气好得出奇,午饭过后,衖堂里的女人们聚到公共水龙头前说笑洗衣裳。
闻亭丽听着那喧闹的声响,心里说不出的快乐,一年四季她最喜欢初夏,不为别的,这季节的事物总是格外鲜亮,像现在,窗外蓝天上挂着轻絮似的白云,那颜色清透得不似真的,还有此刻摊在她面前的各式裙裳,那也是只有夏天才有的绚烂。
她兴致勃勃在镜前换衣服,楼下骤然安静下来,邻居们似是瞧见了什么稀奇事物,集体闭上了嘴,末了不知谁率先咳嗽一声:“来找亭丽是伐?在的,她在的。”
闻亭丽偷偷往楼下瞄去,就听奶妈周嫂在外头敲门:“大小姐,家里来客人了。”
伴随着小桃子的瞎嚷声:“姐姐……”
闻亭丽开门将小桃子夺入怀中,却不肯让周嫂进屋,顺势又把门关上了。
小桃子睡了一下午,这会儿看到姐姐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小手轻轻摸着姐姐的脸,口里唧唧哇哇个没完,闻亭丽在妹妹的腮帮子上嘬了几口,把小桃子放到地上,寻出朱古力让她吃,自己回到镜子前继续捣腾。
小桃子在旁边仰脸看着姐姐,满脸都是好奇。
闻亭丽百忙之中在镜子里瞥见小桃子的憨态,不由噗嗤一笑:“你也想帮姐姐出主意是不是?那你说,姐姐穿这件好,还是穿那件好?”
楼下,闻德生正殷勤招待乔杏初。除了乔杏初,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个衣着体面的女同学男同学,打着参加团契的名头,邀请闻亭丽出门。
闻德生心里很是满意。
姓乔的后生能做出这番安排,至少说明他很懂得维护女儿的名声。
说起来,乔杏初是第二次造访闻家了,乔家的底细,闻德生早在第 一回见面之后就打听清楚了,对此人,无论家境还是相貌,他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可热络归热络,他绝不肯让乔杏初迈上楼梯一步,女儿的名声要紧,他可不想日后街坊邻居议论出什么污糟话来。
这回他也跟上回一样,敞开了自家大门,用茶点将一帮年轻人框在楼下,一只眼睛盯牢了乔杏初,另一只眼睛不时瞟瞟门外影影绰绰的身影,那神态俨然在告知街坊邻居:“瞧见没?我闻德生的女儿可是规规矩矩的。”
好在乔杏初也甚懂礼数,别说找借口上楼寻女儿,连眼睛都不带往楼上多扫一眼的。
闻德生瞧在眼里,骨瘦的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他闻德生一辈子只做过两件得意的事:一是娶了个可心的老婆,二是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去年老婆因病去世,他也跟着大病一场,病中一度想追随老婆而去,为着两个没成年的女儿才勉强撑了下来。
现在他不盼着别的,就盼着女儿们日后能找个好人家。
穷人他是瞧不上的。
活了大半辈子,他自己吃够了“穷”的苦。当年他带着老婆和兄弟从南京避难到上海,折腾好几年才攒够钱开了一家洋衣店,两口子齐心协力,店里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如今提起“德生”洋衣店,也算是远近闻名,可是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和老婆知道。将来若是女儿嫁个穷小子,岂不是要跟她母亲一样受苦?
说起当年跟他一起来上海的拜把子兄弟,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此人叫邱大鹏,来上海没多久就发迹了,开洋车,住公馆,就连抽烟也只抽“茄力克”,偏偏邱家的公馆离他家不远,没事就带着太太和儿子过来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