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这天。
眼见腌菜差不多卖空, 徐温云准备打道回府。
每天出摊,徐温云都要将装满腌菜的夯实陶罐,由木质的板车上搬挪下来;待收摊时, 再将几乎空置的陶罐,搬娜回板车上。
这连续半月来,都是如此。
快到人膝盖高的陶罐,就算是空的,也异常沉重,每次徐温云都要使尽浑身气力, 才能将其搬挪移动。
或者是久坐起猛, 又或者是连日劳累……徐温云当时只觉两眼一黑,脚底趔趄着, 蒲柳般的瘦弱身姿,往官道旁的农田中斜斜倾去。
眼瞧就要仰面摔倒, 陶罐碎裂……摊前黑影闪现,个锦袍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在后头稳稳搀住她的身形。
徐温云似是心有所感,掀起眸子抬眼望去, 只见暖黄色的夕阳西斜,映照在张英武非凡,不怒而威的侧脸上。
——正是那个曾与她抵死缠绵过无数次的男人。
她眸光剧烈震动, 受惊之下,陶罐由指尖滑落, 几乎就要掉落在地的瞬间, 男人脚尖前伸稳稳接住, 而后将其置放在身侧的板车上。
过于出众的相貌,鹤立鸡群的领袖者气质, 以及干净利落的身手……此等人物,一看就知不是凡夫俗子。
而徐温云因伪装得过于完美,那张寡淡平庸的脸,与天姿国色没有半文钱关系,以至于二人站在一处时,有种引人注目的剧烈反差。
“陈娘子,这位郎君是谁,怎得从未见过?”
“是啊,瞧着与陈娘子甚为熟稔哩。”
男人面上无甚表情,也不说话,只定定望着她,那双眸子清明剔透,仿若能够一眼看穿她的灵魂。
或许他出现在此只是意外,又或许他其实并未认出她的身份……徐温云原本还有万分之一的侥幸,可她实在太过心虚,伪装的人皮面具下,连唇瓣都在颤抖。
正在她心慌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之时,男人眉眼略沉,眸底闪现出些锋芒,用仅能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沉澈问道。
“翻脸无情,扭身就走。
……朕亦想问,在你心中,究竟将朕当作什么?”
当作什么?
徐温云闻言,心头酸涩无比,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听得这句,她便明白死遁之事已经败露。
可她宁愿他气急之下杀了她,又或者雷霆暴怒斥责她一顿……也不想见他如此沉冷疏离,诘问不休。
她哽窒了会儿,而后稳住心神,腾然转身,朝伸长脖子往这头观望的摊贩,颤着声线高声回应。
“……是我孩子的父亲。
我先前与他在入京途中走散了,近来不知在何处听到了信儿,终于寻到我了。”
这也算是间接回答了李秉稹。
男人薄唇轻抿,面上愈发添了几分愠色……不是夫君,不是爱人,只是孩子的父亲,仅此而已?
围观群众们闻言,心中虽半信半疑,可眼见男人并未反驳,各个嘴中都开始道出恭贺之词来。
“夫妻团聚,恭喜恭喜啊。”
“前些年世道不好,多少夫妇都走散了,许多郎君扭头就另娶了,难得他却还来寻娘子,可见是个痴心情真的。”
“何止是情深,实在是生得也俊,身手又好,有了这样的依仗,陈娘子今后有福了。”
……
各种各样的声音传入耳中,大多都是夸赞男人的,道他对发妻情真意切,不离不弃……这愈发显得徐温云抛夫弃子的举动,极其丧良心。
她将这些话听入耳中,只觉腆然羞愧,恨不得钻进地洞中,永生永世也不出来。
颤着眼睫望男人一眼,只见他神色淡淡,看不太出什么其他情绪。
久别重逢,徐温云既紧张又尴尬,蹑手蹑脚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男人倒是动了,屈尊降贵弯下身子,将剩余的陶罐,一个个有条不紊往板车上搬。
这男人喜洁,那身锦袍又华贵,徐温云只怕会弄脏了他的衣裳,立即忐忑上前,“……我,我来吧……”
李秉稹别过身,并未让她沾手,只眉峰微扬,略带戏谑,由牙根中挤出句话。
“决意离开朕,就是为过这般辛苦劳作,穷困潦倒的日子?”
徐温云纤细的手腕落在半空中,僵滞几息后,又扭身搬起另个陶罐,勉力扯了扯嘴角,略带了些怯懦自嘲道。
“……许是生来命贱,唯有过这样的日子,我才能觉得心安。”
以往那些荣华富贵,就像魔鬼强迫她做了桩交易。掏空尊严,出卖灵魂,才为家人换来了鲤鱼跃龙门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