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以为你会死
冬天,柿子树掉光了叶子,橙黄色熟透的柿子挂在树上很特别。2000年那个冬天,36岁的我像一个冬天的柿子,从没有叶子的大树上摔到了地上,“啪”的一声烂如一摊泥。我被推上了晚期癌症的手术台……
手术之后,我的命被保住了,但我该怎么继续活下去,医生却不能告诉我。我不能再生孩子了,还能不能再做爱我也不知道。
大手术之后,我失血过多,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我的前夫吉姆来看我,他冰冷的泪水落到我的胳膊上,我醒了,听到了他呜呜的哭声:梅,我以为你会死……
36岁突患绝症
我的真正人生,是从患晚期癌症后又成为单亲母亲开始的。
当我感悟到这一点,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于是我就写下了这本书。
2000年,无论是年初还是年尾,钟声都响个不停。这一年,所有的钟声都被命名为新千年的钟声。我,16岁考上名校北京大学,20岁考上著名导师李泽厚先生的硕士生,硕士毕业后,我顺利到联邦德国留学,第一个让德国教育部承认我中国全部学历而直接攻读博士,以最优成绩拿到了德国博士学位,接着生下了一个胖胖的可爱的儿子。2000年,德国第一次举办世界博览会,总统夫人亲自给了我一份特殊的工作。这一年,正好是我36岁的本命年,我属龙,龙是中国的图腾,象征着智慧、勇猛和胜利。这一年,我被所有的钟声牵引着,被所有的钟声鼓舞着,被所有的钟声追击着,苦干了整整一年没有休息一天,为儿子和自己第一次挣下了一小桶金。
年底,我获得的却是一份晴天霹雳的生日礼物:一纸医生诊断书,直肠癌晚期、淋巴转移、肝脏上布满小肿瘤。
太年轻!医生们都叹息不已。
为了挽救一个年轻的生命,12月18日,赶在圣诞节前,医生们为我实施恶性肿瘤和直肠彻底切除的大手术。德国的医院不允许亲属住院陪同,但手术后我流血不止,主治医生有些慌了,让护士通知我的亲属。护士说住院登记时就问过了,这位女患者在德国只有一个儿子,一岁多一点,没有其他亲属。
我处在昏迷中,如同被放入了一艘船,白衣死神静立于船首,任船驶向死亡之岛。
乌云滚滚,黑浪滔天,死亡之岛上峭壁狰狞。
但是过往,在成长之路、在爱之途已经积聚的力量,像强光射穿深沉的夜幕,使我全身心迸发出呐喊,要坚定地活下去。
不、不,船,应该驶向生命之岛……
峭壁上,应该长出生命之树……
幻境中我奋力扭动身躯,拼命挣扎,但是现实中我既动弹不了,也发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手臂发凉,苏醒过来,我看见了吉姆,他站在病床前,手里捧着的一束花在晃动。但是这个人,既不是丈夫,也不能只称为朋友,更不是我的血缘亲属,他偏偏是我的前夫。一年多前我生下了一位中国人的孩子,和吉姆离婚了。
羞愧甚至羞耻、怅然而又无奈,我微微一笑马上别过头去,免得吉姆看到我正往眼眶涌的泪水。此时我除了别过头,也没有其他办法,两只胳膊上都插满了管子、针头,泪水流出来没法抬手擦。
哪知我强忍着不哭,却听到吉姆呜呜地哭,声音断断续续:“梅,梅,你醒来了,我以为你会死……”听到这话,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彻底苏醒了,彻底活了,气愤直往上涌,取代了羞愧、羞耻和其他,我转过头面对着吉姆,不在乎他看到我的泪水,居然发出不小的声音:“梅,梅,你除了会这么亲密地乱叫我的名字让我羞愧,你就只会说蠢话,我怎么会死,怎么能死,坦坦这么小。”脱口而出说到儿子,我抬眼看看吉姆,无法再说下去,无力地闭上双眼。
我以为你会死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我真怨,怨恨命运。
怎么是我?这么年轻患癌症的怎么偏偏是我?
吉姆来医院看我,他说以为我会死。我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回荡起吉姆数年来梅、梅的各种呼唤声。因为我给吉姆讲过故事,我在寒冬出生,妈妈生我的那天,窗外一片梅树都开了花,爸爸就给我取名梅。父母第二个孩子还是女儿,后来妈妈怀了第三胎,做流产手术之前医生告诉妈妈是个男孩,留下来吧。但是父母决定全力抚养两个女儿,不要第三个孩子了。一定是从那个时候起,父母就决定把我这个长女或多或少当男孩来培养,所以把我名字的意义都强化了,从小我就被爸爸耳提面命:梅,天生就是冬天不畏严寒盛开的花,爸爸希望你一生像梅花一样不畏艰难,傲雪盛开。吉姆曾经是我的男朋友,后来又成了丈夫,他听了有关我名字的故事,也喜欢上梅花,喊我的时候,经常温柔地提着嗓子用第二声喊梅、梅,偶尔急的时候,就变回了德国人发音习惯的第四声,喊成了妹、妹,或者颠三倒四地喊梅、妹,梅妹,喊得我有些欢喜也有些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