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君臣(第3/4页)
她缓缓步入殿内,彼时正值午后,四月醺暖的风被紧闭的窗扇隔绝在了外头,阳光亦成了映在窗上的一缕单薄的影子,缥缈无依。皇帝仰起头躺在冰凉的椅子上,一脸疲累。
如懿笑道:“皇上这样仰面躺着倒好,从来人只看自己脚下的路,却很少望望自己的头顶上方是什么。以致乌云盖顶都不知,还在匆匆赶路。”
皇帝的声音里透着淡淡的倦意:“你来了。那朕发脾气,你都听见了。怕不怕人?”
如懿走近他身边:“天子之怒,四海战栗,臣妾当然怕。何止臣妾,方才张廷玉与高斌两位大人走出去,战战兢兢,如遭雷击。臣妾想,他们真的是害怕了,也只有他们害怕,朝廷上下才都会敬畏皇上,不再把皇上当成刚刚君临天下的年轻君主。”
皇帝舒一口气,以手抵上额头:“如懿,朕已经三十七岁了。”
如懿从身后搂住皇帝,感慨良多:“是。臣妾已经陪伴皇上十七年了。十七年来,臣妾从未见过皇上如此雷霆之怒。”她从案上取过珐琅描花小钵里的薄荷油,往指尖搓了点蘸上,替皇帝轻轻揉着额头,“皇上对着外人发发脾气就罢了,可别真动了怒气伤肝伤身。依臣妾来看,皇上今日做的是高兴的事呢。”
皇帝闭目沉吟:“朕怎么高兴了?”
如懿抿唇一笑:“这些日子来,外人看着皇上肝火甚旺。但皇上处罚的人,或是三朝元老,或是先帝旧臣,或是嫔妃母家。对于尾大不掉,又在前朝倚老卖老掣肘皇上的人,趁这个机会除去,名正言顺,又是皇上情深之举,绝不惹人诟病。”
皇帝的嘴角露出几分从容的笑意,伸手攀住她的手笑道:“如懿,何必这样聪明。”
如懿伸开细长的手指与皇帝牢牢交握:“不是臣妾聪明,是臣妾与皇上一心。”
皇帝将脸颊紧紧贴在她的柔滑手背上:“朕喜欢你说这个词,一心。”
如懿温婉地笑了笑,有一丝感动,亦有一丝疑惑。或许在外人看来,皇帝对皇后这样追念,也是难得的一心了吧。也许所谓的一心,本来就是落在旁人眼里的如花似锦、花团锦簇,而内里却千疮百孔。谁知道呢?
静默了片刻,如懿还是问:“皇上虽然训斥了张廷玉和高斌,但移动青雀舫之事,皇上心中应该已有盘算了吧。”
皇帝颔首道:“礼部尚书海望替朕想出了一个运船进城的方法,即搭木架从城墙垛口通过。木架上设有木轨,木轨上满铺鲜菜叶,使之润滑。届时促使千余名人工推扶拉拽,便可将御舟顺利运进城内,既能保住城楼,又可节省大量人力财力。朕思来想去,孝贤皇后死在宫外,最后一息尚存之地是青雀舫,那么朕将青雀舫移入京城,也可略表哀思。”
她垂首:“皇上对皇后心意真切,臣妾敬服。”
皇帝慢慢拨着指上的玉扳指:“孝贤皇后薨逝已是无法挽回之事,朕再伤心,也不过是身外之事。只是朕不若借着这次的事好好肃清朝廷,那么那帮老顽固便真以为朕还是刚刚登基的皇帝了。”
如懿浅浅微笑:“朝廷上的事臣妾不懂。臣妾只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己手里提拔上来的,才会真正感恩戴德,没有二心。”
皇帝会意一笑:“朕倒不是怕他们有二心,他们也不敢!只是别总以为自己有着可以倚仗的东西便自居为功臣老臣。朕喜欢聪明听话的臣子,那些喜欢指手画脚的,便可以退下去歇歇了。”
如懿心中一动,想要说些什么,终究觉得不妥,只得换了无意的口气道:“皇上说得是。只是外人也就罢了,永璜和永璋到底是您亲生的孩子,您气过了便也算了。永璜抱病至今,什么人都不敢见,永璋也总是垂头丧气的,怪可怜见儿的。”
皇帝看她一眼,冷然道:“女人的心思就这么温柔细巧,落不得大台面么?或者说,如懿,你一向是最聪明通透的,为什么落到了子女身上,便这般看不清楚。”
如懿一怔,却只能把这惊愕转化为略略赧然的神色:“臣妾不过是个小女子,眼界短浅。偶尔能猜到皇上的心思也不过是侥幸而已,如何真能像皇上一样目光如炬呢?”
皇帝这才释然一笑:“也罢。你一直生活在后宫,所看的世界不过是这紫禁城内的一方天空,难怪许多事被遮了眼睛。”
如懿盈盈望住他:“臣妾不知道的,皇上细细说与臣妾听不就好了。臣妾正指望自己能听个明白呢。”
皇帝的手指扣在紫檀木的桌面上有沉闷的笃笃声:“永璜和永璋的事,固然有他们不孝之处,但朕也明白,他们的不孝,也有孝贤皇后自己的过失在里头,怪不得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