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酥油里的孩子
已经接近高原的三月。草原上仍然一片荒疏。草原上的春天,即是人畜寒冷的冬天。雪灾刚刚结束,枯草吃尽,新苗不抽。饥饿的牦牛用蹄子在沙地里刨掘草根度日。但是不久鼠灾就会来临。草原上一些草根被大雪彻底连根冻绝。一些顽强的,顶住春季风寒从沙土里爬出来,但刚刚抽出点草尖子,就被迫不及待的草原鼠啃个精光。
政府下发鼠药帮助牧民治鼠。药发下来,牧民们拿回家却不投放,要藏起来。牧民们不杀生,不会投药。政府无奈,安排工人上草原。牧民不放药,政府工人亲自上草原投药。药被放入一只只草原鼠的洞口旁。但是等工人一转身,牧民们立马口念经语地跟在后面一个个洞口埋盖鼠药。你在前面放,他在后面埋。因此我们的草场退化很快。一些重灾地区的草地被草原鼠糟蹋得像是翻耕过一样,基本荒芜。
我坐在长途班车里心情沉闷。望车窗外,那些被草原鼠伤害过的草地在我面前打着旋涡儿地转动,伴着月光嗡嗡不断的经声,我感觉视觉和听觉都被一种巨大无形的力量埋葬。
班车却在掉转方向,爬上一堵长坡后,车轮“哼哧”着像是堵气似的,把我们带上了陌生的草原公路。
眼瞧着通往麦麦草场的道路越抛越远,我的火气徒然冒出来,站起身朝司机喊,“停下!停下!你这是往哪里开?开错了不是!我们要去麦麦草原!”
我没好气,那司机就更没好气,“不是上车前就跟你招呼过吗,我们不走你们那边公路!那边那么大的塌方,谁敢走?你敢?你不要命我还要命!”
月光赶紧歇下经语拉过我,压抑而吃惊地,“你怎么了?这么无头无绪地发火!人家师傅也没招惹你!你看我们那条路,在我们下草原的时候就已经塌方了,我们回程是跟人家说好要绕道的!”
我的身子像一根潦倒的蒿草,恍惚一下,沉没于高大青年的怀里。我是哭了,还是急了,在月光怀里喃喃低语。
“月光,没有弄到钱,我们回去怎么办呢?”
月光拍拍我的肩,说别急,还有向巴喇嘛。向巴喇嘛总归是要到学校去的。
我们回来,等到三月中,向巴喇嘛终是到学校里来。喇嘛来,带来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近段时间他受上师之命,一直陪同几位海外的有钱弟子在草原上游历,拜佛。行程很顺利,招待也很圆满。那些有钱弟子一高兴,便向上师的寺庙供奉下一大笔钱,提出要恢复扩大寺庙的小佛学院,增加师源,扩建教室。
这下我们的孩子有出路了!──直到现在我才彻底明白,他们,多农喇嘛,向巴喇嘛,黄居士,张居士,他们给我们孩子安排的光明之路,就是出家!
向巴喇嘛把送孩子们进佛学院的意思传达给我后,说是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考虑。然后丢下差不多一个月的食物,走了。
天色已经黯淡下来,喇嘛在夜幕中离开学校。他本来是可以像多农喇嘛当初那样的,也住进我们学校三楼上那间经房里去。但是现在喇嘛抛弃了这座本来可以兴旺起来的碉楼。
夜,因为没有电,屋里一团混沌。酥油灯一点也不亮。客厅的床铺上,只能模糊地看到孩子们身影。但是歌声唱起来。月光弹起了班哲丢下来的木琴,他好久不唱的歌声在黑夜里流淌出来。有一首是《次仁拉索》,有一首是《东边月亮》,有一首是《草原锅庄》。
然后孩子们唱一些当地的草原牧歌。小尺呷唱起了他阿哥曾经唱过的歌。
天气晴了。天气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金色太阳模样的。
暖和的风很亲切,像我们的阿妈一个模样的。
天气阴了。天气阴了草原是什么模样的?是寒冷冬天模样的。
大风太无情了,像杀生牛的刀子一个模样的……
目光有些决裂,我想我需要分散一下注意力,不要听到小尺呷这样叫人压抑的歌声。唉,要是不回避,越来越深的承受会叫我神经崩溃的。我的脚步推着我的身子,轻轻往三楼的木梯上移动。
我一个人来到三楼。
站在晒台上望天空,夜的天空并不寂寞。满天飘着冰蓝色云朵。月亮也被浸在轻盈的蓝雾里。星星乍看只有几颗,但你只要昂首长久地投注,满眼都会撞到密密麻麻的亮点。渺小而遥远,却暗藏着铺天盖地的气势。我的眼睛因此慌乱起来。是的,要不是一个身影晃动在我面前,给眼睛指引一个方向,它将无处躲藏──我看到阿嘎,他静悄地来到我身旁。
月色下这个孩子的眼睛朝我放射出早熟的光亮。渐壮起来的少年,那身线条,初露青年男子的粗犷,有着成长中青稞抽穗的生猛。却也未脱稚气,如果是那个脸,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