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鹿疑郑相终难辨

张老爷子在看那半张船图,他今年三月过得七十大寿,人说七十古来稀,寻常活到这个岁数的老人家,少见还如他一般这样拼命,仿佛一天不拼命工作就要去见阎王爷一样,就是他正当壮年的儿子也比不上,不过他孙子张光明倒是像他,在家时常常比张老爷子还晚睡。张老爷子现在用一只手虚虚按着那半张船图的一角,生怕用劲大了这张船图就碎了。江舍看见那只手皮肤和青筋一起干瘪地贴在他的手背和指骨上,指腹上和指节间还有泛黄的老茧。他已经老了,江舍不由惋惜地想到,颇有几分英雄迟暮的感慨,然而对于这位老爷子来说,既然还尚有握笔的力气,便还远远不到该休息的时候。

江舍看不懂船图,又是连夜赶路,此时已经乏得不行,看张老爷子一时半会注意不到他,便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去,打了个哈欠,强撑着精神盯着跳跃的烛火,盯着盯着就窝在椅子里睡过去了。

第二日江舍是被张老爷子叫醒的,张老爷子看上去已经休息睡醒又洗漱过了,换了身衣服,精神也比昨天晚上江舍见到他时好了不少。

“江家小子,你过来看。”张老爷子唤道。

江舍便站到了那张书桌旁边。

“这张船图一共被分成了十五份,其中八份是一半船身,七份是细节设计。”他说完,一抬头就看见江舍一副懵懂神情,气得吹了吹胡子,摆手道,“算了,那些说了你也不懂,我就直接告诉你,我没法补全这半张船图,即使勉强补全了,造出船来,也无法下水。”

江舍眼珠转了转,想到分别之前表哥说的话,便道:“补不全也无碍,我还想拜托张老爷子另外一件事。你看这张船图,可能造假吗?”

张老爷子忍不住多看了这后生几眼,仿佛头一次看见他一样,看得江舍颇不自在,手中折扇开了又合,左看右看,就是不和张老爷子的目光对上。

“可以。”张老爷子点了点头,“说吧,有什么具体要求?”

“即使是拿去和原图拼上,造出来的船也无法下水,不要能让人轻易看出来这半张图纸是造假的。”

张老爷子点了点头,道:“行,交给我吧。”他打量了江舍几眼,作出嫌弃状,“你看看你,几天没修整了,去找钱杞带你去休息吧。”

“那晚辈就先告退了,老爷子辛苦。”江舍一贯是讨老人喜欢的,此时也自然不会分不清好赖话,做周全了礼数才退出了房间。他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门外一只圆乎乎的短尾山雀栖在一枝还未开花的寒梅上,正歪着脑袋,用两颗亮晶晶的圆不溜秋的小豆眼瞅他,看见江舍看过来,蹦跶了两下,啾啾叫了两声。江舍情不自禁露出笑容来,用手指逗了逗这只亲人的雀,想:“无论如何,事情还不到最遭的时候,也不会有机会变得更糟了,不是吗?”

另一边,漕帮的船队昨夜里就起了锚离开了金陵。第二天却在金陵北方的不远处的仙人桥又入了港,把鱼娘船重新检修了一遍。张光明湿淋淋地顺着绳索爬上了船,张磊落眼巴巴守在栏杆旁边,拉了他哥最后一把,把人拽到了甲板上。张光明把装着工具的褡裢从肩上摘了下来,递给了张磊落,接过了张磊落递过来的毛巾,抹了把脸上的水,甩了下头,说道:“没事了,船底有一处钉子松了,有点漏水,我给重新钉进去了。去通知赵老三起锚开船吧。我去跟帮主汇报一声,下午回屋歇会儿。”

“好,哥你下午好好休息,我晚饭时去叫你,”

张光明点了点头,走进船舱里去了。这两兄弟虽然长相一模一样,只有身上的胎记不一样,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却是谁也不会认错人。老二张光明虽然身量比老三张磊落稍稍高一点,却总是习惯稍稍弓着背,脸上带着长年沉默寡言的人特有的那种木讷神情,无论什么时候都显得无精打采,老三却总是昂着头,挺着背,带着少年人的神气,眼珠子不老实地一转,就能让人一眼看出来他身上那股机灵劲。张家老大夭折得早,这一代就只有这两个儿子,虽然兄弟俩性格南辕北辙,从小到大关系却好得很。老二作为张家这一代实际上的长子,很是宠着张磊落这个弟弟,小时候没少替他弟背黑锅挨打。张磊落也一向依赖他这个哥哥,什么心里话都愿意跟他哥说,他哥说一句话比爹娘十句话还管用。

张光明进了帮主的房间,低着头汇报完了这次检修的工作,站在原地等着帮主接下来的吩咐。潘海清这个人很忙,他要考虑漕帮几千口兄弟怎么吃饭,考虑漕帮怎么跟官府处好关系,考虑到了长京之后该见什么人,见了之后该说什么话。总之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九个时辰他都忙得脚不沾地,像一个陀螺一样被责任这条鞭子抽得转来转去,但他还是很愿意抽出一点时间与自己尚且年轻的左右手聊两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