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王全王掌柜最近很忙。

德丰行主营茶叶生意。大部分时间是做中间人,给洋商牵线搭桥,收购内地的茶叶。

近日又来一批订单。他让人从福建收了一批毛茶,自己亲自监督过秤。

他坐在和齐府后身的一间分铺里,满院都是茶叶香气。地上立着几副铜杆,杆上悬着大秤。五六个力夫正在给那些竹筐一个个的过秤。

一个衣衫打补丁的年轻人搓着手,目不转睛地盯着秤上的数字。

这是个乡下来的茶农,头一次和大商行做生意,紧张得两只脚不知该往哪放。他有着这个年代穷人的一切特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耳后全是黑泥,头发常年不洗,辫子梢硬得翘了起来,散发出头油和汗水混合发酵的臭味。

王全王掌柜趾高气扬地守在一边,随手从竹筐里捞了几把茶叶,丢进脚下的布袋里。

大秤晃两晃,秤花上的秤砣一挪。

茶农失声叫道:“不对,少了两斤!”

“懂不懂规矩?”王全指着地上的布袋,“这叫留样茶!不然日后本行的货出了问题,点知是哪批?”

茶农嗫嚅:“那也不用每筐都留样啊……”

但他势单力孤,王全和周边伙计们一副“自古以来”的神色,他也不敢再提意见。

全家老小的整个下半年,就指着这点茶卖钱填肚子呢。

光留样还不够。每个竹筐过秤之后,王全指点伙计,都将那上面的斤两抹了零头。

“你这筐太重,得去皮。”王全不耐烦地解释,“你看这些筐还补过呢,双层的——诶,每筐再减两斤!”

茶农忍气吞声,自己默默算了算,小声问:“那,掌柜的,一共给我多少?”

王全拿个小算盘,噼里啪啦算一通,笑道:“后生仔是头一次跟本行做生意吧?咱们交个朋友,给你个优惠价,五十八两银子拿走不谢……”

那茶农当时就急了,结巴着说:“八……八百斤茶叶,我们好几家辛辛苦苦种出来的,就、就值五十八两?”

王全脸一沉:“本号向来公平生意,明码标价。你这批茶叶号称八百斤,其实留样、去皮、扣杂质之后,我看能上架的也就五百斤。按每百斤十七两的市价,一共是八十五两银子——广州茶行通用规矩,抹零后是八十两。我们茶行代客买卖,要收佣金的不是?行规是九五圆账,不多收你的,剩七十六两。另外还有通事费、破箱费、差旅费、出口的关税,本行代你交了,扣除税费以后还剩五十九两。九多晦气啊,图吉利给你五十八,后生仔回去发财咯!……”

茶农根本算不过来,张大嘴巴愣愣地呆着。

这套盘剥话术显然不是第一次用。王全知道怎么能把最终的货款压到最低——如果每样折扣的顺序稍微变一变,譬如先“扣税”再“九五圆账”,得出的数目就会稍微高一点。

毫无文化的茶农定然辨不出其中的机窍,只能急得脸发红,徒劳地讨价还价:“不成,不成!我爹说这些茶至少能卖一百两的!”

“洋商不爱付现银,这钱先等着,年底再来拿吧!”王全一挥手,命令力夫:“茶叶挑走,去仓库!”

茶农急了,扑挡在竹筐前面:“年底再付钱,这不是逼我全家老小饿死吗!”

他似乎要放狠话,但王全身边两个牛高马大的伙计走出两步,茶农就气馁了,弱着声音说:“掌柜的你们不能欺负人,我要现在就付钱!”

“那便是向本行贷款了,”王全笑吟吟,眼镜片后面的双眼眯得愈发小,“利息算优惠价,可以给你五十两。”

他解下腰间钱袋,故意哗啦啦晃了一下里头的银子,然后一个银元一个银元地往外数钱。

茶农眼中噙着浑浊的泪,一点点退让:“七……七十两。掌柜的可怜见,小的家里还欠着钱,那些茶树都是租赁的……”

王全极其不耐烦:“行规如此,你嫌钱少,自己去找洋行卖啊!看哪个洋大人理你!”

茶农还没说话,一个愤怒的女声斜刺里加入进来。

“掌柜的,有钱也不能欺人太甚。你这叫竭泽而渔,以后茶农都破产改行了,你还能去哪儿收茶叶?你对他厚道点,明年他还来找你做生意!”

*

王全吓一大跳。这院子里都是男人,哪来的女眷?

而且张口就骂人!

一回头,“你?”

林玉婵早就守在这里,目睹了资本家剥削劳动者的全过程。她知道自己是人在屋檐下,最好怂成一个球。可惜忍了又忍,一腔社会主义觉悟终于战胜了明哲保身的心思,她冲口就怒斥资本家。

茶农见有人帮腔,简直感激涕零,冲王全拱手作揖:“对,对!掌柜的,要是今日拿不到钱,小的只有饿死了!”

王全觉得这姓林的妹仔简直阴魂不散,挥手呵斥:“你不在府里呆着,跑这来干嘛?快给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