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天,江邑浔醒得很早,天只是微微发着青白色,楼下有环卫工人扫地的声音,时不时有一两辆车子经过。她在窗前立了很久,然后打了电话,从附近相熟的花店里定了束白菊和绣球,然后打开了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摆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旋开铁钩的锁扣,盒子里放着一张旧照片,照片上三个人,笑得其乐融融。

那是她大学毕业的那年,身上还穿着学士服,老荀特地带曾倩一起去给她庆祝,在郦江大学的广场草坪上,他们一家三口也拍了许多的照片。老荀出事后,这些照片曾倩都保存得很好,直到车祸出国,她才偷偷地取了一张随身携带。

在这张照片的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的证件照,是一个披着齐肩头发的女子,笑容明媚,光彩照人,那是她的亲生母亲,焦洁。尽管关于她的记忆只停留在九岁以前,但足够供她回忆一生了。

她将照片自私地放进钱包里,然后出了门。取了定好的花,一路开到了蜀山上的陵园。来得比较早,陵园里的人很少,只有工作人员在打扫着卫生,料理着草地和植物。老荀的墓前种着好几盆一丈红,那是他活着的时候常养的花,还有可爱的志愿者插了两个彩色的风车在花盆旁,风过,吱呀呀地转起来。

“爸爸,”她把怀里的花束放下,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笑了,“瞧你,过个生日也不知道拾掇拾掇自己。”

她伸手去擦了擦照片上的灰,吹掉尘埃,照片里的人笑得很慈祥。她从钱包里取出了那两张照片,摆在了花束上面,又从包里掏出了一瓶红酒和杯子,倒满,放在了墓碑前。然后又点燃了一根烟,插进了泥土里:“生日快乐啊,这两年生日都有妈妈陪你,很开心吧?妈妈这些年过得好吗?你们俩现在互相有个伴也挺好的。我也挺好的,曾倩妈妈也挺好的,我会照顾她的。”

她静了静,伸手端起了那杯红酒:“我帮你喝了吧。”她一口气喝完,抹了抹嘴角,笑了,“下次我带思思来,这次没来得及去接她,再说了,我才是你女儿嘛,怕你到时候偏心她,宠她不宠我了。”

风到了陵园,似乎也都肃穆了下来,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会儿,觉得累了,索性靠在墓碑上,手臂搭着,像是搭着老荀的肩膀:“你说你这么一个老头儿,怎么就忍心自个儿逍遥自在去了呢?留下这烂摊子让我替你收拾。不过,你不知道这些也好,你就该乐乐呵呵的,弥勒佛一样,悠哉一辈子。”

她垂下眼,鼻头有些酸,想起老荀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什么场合都愿意领着她,明珠一样捧在手心,那时候大家都恭维他,也都跟着恭维起她那么个小不点。通达破产后,老荀被陷害入狱,她第一次知道一夜变老是什么样的,那个眉眼安详的男人,仿佛被时光瞬间碾压,头发白了,面孔苍老了。上帝太狠心,还要让他在狱中深受刺激,中风昏迷,醒来时仿佛回到幼年时代。那也没关系,他照顾她长大,现在也轮到她来反哺。

是之前的小半辈子过得太顺遂了吗?让旁人红了眼?所以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剥夺走她的所有?她还记得那天,只是一个疏忽,不过一分钟而已,她仅仅是转个身去屋里接了个电话,一个杀千刀的楼盘营销,再回身,老荀已经从轮椅上站起,为了去够一件晾晒在栏杆外的毛衣,他失足摔下阳台。

那件毛衣是她的,老荀偶尔会不认得她,却记得那件毛衣。

江邑浔捂住了眼,过了许久,才从嗓子里逸出一声哽咽:“爸爸……”

风,悄然而过。树叶沙沙响着,太阳已经升上天空,有几缕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了墓碑上,那束白色的菊花和绣球,清冷,而又寂寞。

在这万籁的寂静之中,突然一阵电话铃音猝然打破,江邑浔垂下手,双眼微红。她接通电话:“喂?”

那头静了几秒,然后传来蒋易森深沉的嗓音:“你声音怎么了?哭了?”

她稳定了一下情绪,淡淡回答:“没关系,找我有事?”

“嗯,有个外地的合作要谈,你跟我一起,可能需要两天,你从家里带些换洗的衣服吧。”

她抬起手腕看了下时间,上班点就快到了:“我已经出来了。”

“那也没关系,临时再买也可以,我在台里等你。”

挂掉电话,她匆忙把酒杯和燃尽的香烟收拾干净,又把那辆照片塞回钱包的夹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