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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他的一生中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间像个浮夸又笨拙的纨绔少年,那就是那段时间。

沈藏青在意大利待了快半年,学校屡屡催他回去上课,但是他舍不得离开意大利和自己的中国姑娘,直到学校勒令说如果他继续旷课,将对他以校规处以开除处分,他不得不离开意大利。

“在我离开意大利之前我们去了一趟威尼斯,在圣马可广场上我让街头画家给我和她画了一张相,那天是个阴天,她穿了一件格子呢大衣,那幅画耗时长久,我们从早晨站到傍晚,广场上的海水随着落潮退下去,她的呢子大衣衣角上全是湿漉漉的水汽,直到画好了我们才发现那个画家是马蒂斯的拥护者,那是我们唯一一次一起出现在一张纸上,我们在一起那么久,竟然都没有想起来要拍一张合照,那幅画是我们唯一的合影,但是谁能看出来那是我和她?只有我自己,知道有过这么一个人,知道我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个人。但是等我老了呢,七老八十眼花耳聋连思维都不清晰,我还能认出她来吗?”

“回到法国后我焦躁不安,那一段时间学业很紧,我又拉下了半年的课程需要补回来,根本抽不出时间去意大利,我谢绝了所有宴会和同乡的邀请,把所有零碎的空闲时间都用在搜集老服装和海报上,你见过法国的老时装吗?空空地挂在衣架上就能让人感受到那种纤细窈窕和漫不经心的高雅,就像她一样。我把搜集到的每一件衣服,每一张画片,每一本杂志都邮寄到意大利去,在包裹上写她的名字,一笔一划,焦躁而甜蜜,每个包裹里都附着一封信,让她等我去找她。等等等,只需要等。”

“分别后的第六个月,我下课后从教室回寝室,刚到寝室楼下就见到她站在那儿,她对我说,你不去,所以我来了。”

“她在法国待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里我带她去圣母院去埃菲尔铁塔,去塞纳河边,我突然发现,在她来到巴黎之前,我对这座城市竟是那么陌生和疏离。我陪她去看香榭大道上商店橱窗里的漂亮时装,去找隐藏在角落里的成衣定制作坊,有她在什么都是好的,那些我一惯厌恶的铆钉和金属亮片竟然也可以在服装上起到那么重要的作用。我爱她如同爱慕女神,离得远了觉得是在云端,近了又觉得不真实,患得患失、诚惶诚恐。人家说爱的双方是平等的,过犹不及,我恍恍惚惚想,这样深的情,怕是不长久的,不该有的。但是我爱她就是这样一种感觉,最甜蜜的时刻即是最痛苦的时刻,像是祈求了很久才终于得到的施舍,贫苦的小孩子在万圣节别人的窗下得到得到一只糖果,觉得不是真的,不敢一下吃光了,只敢凑近了贪婪地闻一下。”

深刻的情经过长久的时光发酵,更觉深刻。

夏珞岚问:“后来呢?”

沈藏青失神地看着手里的衣服:“后来我们吵了一架,她一气之下回了意大利,我狠着心没有去送她,两个多月没有和她联系,然后我听到了她的死讯,一天晚上她在米兰的公寓遭遇入门抢劫……被发现时已经死亡。”

夏珞岚的心一紧;“你们为什么吵架?”

沈藏青捂住了脸,他的声音渐渐低沉,显得十分无助:“我忘记了,事实上在她走之后不久我就把我们吵架的原因忘掉了,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已。我觉得她不够重视我,我想让她更重视我一点,所以我离开她,不和她联系,没想到一瞬间就天人永隔。”

她去世后我从她的家人那儿领到了一些东西,是那批老时装,她将每一件都保存得很好,衣服的口袋里都装着我同时写给她的信,没有口袋的就用别针把信别在衣襟上。有一封信里我对她说“我们结婚吧”,当时她没有给我回信,但是我拆开原件后发现她在那句上面用红笔写了一个“I do”,我还发现了一张目的地是法国巴黎的机票,时间就在她去世后的第二天,机票被放在一只巧克力色的礼盒上,用粉红色丝带系着,盒子里是一只金色的Dupont,上面刻着“藏1997”,那是她要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她很讨厌烟草的味道,发现我抽烟,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但是我看到了,那时我已经有了半年的烟龄,是在分别的那半年里为了排遣无聊和焦躁才染上的瘾。她回意大利的第三天我对自己发誓,等戒掉烟瘾就清清爽爽地去米兰找她,但是没想到最后见到的只是一只打火机。我在当地的华人旧报纸上找到了她出事那天刊登的照片,她头朝下倒在楼梯上,血从心口流出来,顺着木楼梯流了一路,我连她的尸体也没有见到。”

“而我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根本不在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