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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目送着汽车消失在车道的转弯处。然后,迈克西姆拉起我的胳膊说:“谢天谢地,总算走了。你快跑去取件衣服来。该死的雨天,我想出去散散步哩。老是坐着聊天,简直叫人受不了。”他脸色苍白,看上去很疲倦。比阿特丽斯和贾尔斯是他的亲姐姐和姐夫,我不明白招待他们怎么会使他累到这种程度。

“稍等,我上楼去拿衣服。”我说。

“花房里有一大堆雨衣,取一件就行了,”他不耐烦地说,“女人家一进卧室就是老半天。罗伯特,你能不能进花房为德温特夫人取件衣服?前前后后客人们丢下的雨衣总有六七件,全挂在那儿。”说着,他已站到了车道上,冲着杰斯珀喊道:“小懒骨头,跑跑路,把身上的膘好好减一减。”杰斯珀知道要去溜达,兜着圈子撒开了欢,歇斯底里地狂吠不止。“别叫啦,蠢东西,”迈克西姆吆喝道,“罗伯特怎么磨蹭了这么长时间?”

罗伯特拿着件雨衣从大厅跑了出来。我忙不迭地穿在身上,整理了一下衣领。雨衣太大太长,但来不及再去换了。我们动身穿过草地向树林走去,杰斯珀跑在前边带路。

“我觉得陪家里人坐坐之后,很长时间就不用见面了。”迈克西姆说,“比阿特丽斯是天底下最好的人,但她总出洋相。”

我不明白比阿特丽斯哪一点得罪了他,可一想最好还是别问。也许,他仍在为饭前有关于他健康的那场谈话恨恨不已。

“你觉得她怎么样?”他问道。

“我非常喜欢她。她对我很好。”

“吃过饭的时候,她在外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哦,很难讲得清。我觉得大部分时间是我在那儿说话。我谈了范夫人,谈了我们俩是怎么萍水相逢,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她说我跟她的想象完全不一样。”

“她把你想象成了什么样子?”

“大概是比较漂亮和老练些吧,按她的话就是交际花类型的人。”

迈克西姆一时没吱声,猫下腰捡起一根树枝,扔到远处让杰斯珀去衔回来,最后才说道:“比阿特丽斯有时候愚蠢至极。”

我们爬上草地尽头的草坡,钻进了林子。树木非常茂密,林子里光线很暗。我们踏过断枝残叶,不时还踩上刚露头的羊齿草嫩绿的根茎和行将开花的圆叶风铃草的新枝。此刻的杰斯珀悄然无声,用鼻子在地上嗅着。我搭住了迈克西姆的胳膊。

“你喜欢我的发型吗?”我问。

他吃惊地低头望着我说:“你的发型?怎么问这个?我当然喜欢。你的发型怎么啦?”

“哦,没什么,我只是随便问问。”我说。

“你可真滑稽。”他说。

我们来到一片林间空地上,这儿有两条方向相反的分道。杰斯珀毫不犹豫地走上了右边的小径。

“不是那条路,快回来,老伙计。”迈克西姆喊叫了起来。

那条狗站在原地回头望着我们,把尾巴摇来摇去,但硬是不肯回来。

“它为什么偏要走那条路?”我问。

“大概是出于习惯吧,”迈克西姆简短地说,“朝前走有个小海湾,我们的一条船曾停泊在那儿。杰斯珀,老伙计,你给我过来。”

我们拐上了左首的小径,谁都没有再言语。隔了片刻,我回眸一瞧,见杰斯珀也跟了上来。

“这条路通向我给你讲过的那个山谷,”迈克西姆说,“马上就可以闻到杜鹃花香。下点雨没关系,反而会使花香更浓。”

现在他情绪似乎又恢复了,显得兴高采烈,成了我熟悉和爱慕的那个迈克西姆。他谈论起了弗兰克・克劳利,夸他是个非常有教养的好人,十分可靠,对曼德利赤胆忠心。

我心想:“这情景多美好啊,就像在意大利时一样。”我仰脸冲他微笑,挽紧他的胳膊,见他脸上蹊跷的倦容逐渐消失,内心顿觉释然。我嘴上胡乱应着“对”“真的吗”“太妙啦,亲爱的”,脑子却又想起了比阿特丽斯,不明白她的来访为何令他不快,不知道她怎么得罪了他。我还想起了比阿特丽斯谈到他的脾气时说的那席话,她说他每年总要发一两次火。

当然,她了解他,因为她是他的姐姐。不过我有自己的看法,认为迈克西姆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我可以想象得出来他闷闷不乐、落落寡合、脾气暴躁的样子,却想象不来她所描绘的那种雷霆大怒的嘴脸。也许她有些言过其实,因为人们对自己亲属的看法往往更主观。

“瞧!你看那儿!”迈克西姆突然说道。

我们站在一个林木苍翠的山坡上,眼前的小径蜿蜿蜒蜒通向一个山谷,谷旁有一条潺潺流淌的小溪。这儿没有黑压压的大树,没有盘根错节的矮树丛,但狭路两侧却可见杜鹃花和石楠花。这儿的石楠花与车道旁的那些血红色的庞然大物不同,它们五彩缤纷,有橙红色的,有白色的,也有金黄色的,显得美艳多姿,在蒙蒙夏雨中低垂着妩媚娇柔的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