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入冬之后是候玉魁的冥诞,商细蕊与候玉魁忘年好友,这个场合不能不出席,便是一个天然的台阶。其他几家歇戏的戏班想必也会借此重新开张。这天商细蕊回到水云楼后台,准备复出事宜。过去大家成天见面那会儿,想方设法地欺瞒他,糊弄他,哄骗他,好像跟他离心离德似的;日子久了见不着,还真是想他想得慌!回忆起来全是商细蕊有意思的地方,没有他在,这后台就不好玩儿了。因此商细蕊一回到后台,大家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团团围拢,说长道短。
沅兰像小时候那样站在商细蕊椅子背后,将他的脑袋抵在自己胸脯,倒着脸嗔怪说:“为了一个横死的小丫头,素昧平生的,孽是日本人造的,你替她伤什么心?把我们晾的是有上梢没下梢,你再不回来,我们年也别过了,只能去讨饭!”
商细蕊笑道:“师姐别赖我,我不在,你们才好唱堂会发财呢!”
十九在旁叫道:“你听听,蕊哥儿学会顶嘴了!”
沅兰顺手摸了摸商细蕊的下巴,说:“现在是谁在替你刮脸?瞧这扎手的!回头一化妆,茄子上面抹石灰,看你怎么上台!”
在家的时候看不出来,等到后台化妆镜的高倍灯泡一照,下巴唇上还真是有着淡青的影子,都要怪程凤台手艺不利索!于是这一下午,商细蕊用两枚银元当镊子夹胡茬,不断地发出嗒嗒的声响。这个后台,只有他能这么嚣张。后半晌人都到齐了,商细蕊手不闲着,仍旧嗒嗒地拔着胡茬开会,一面翘着二郎腿,歪着身子,做派难看极了。
任五现在是水云楼的秘书,大到誊记账目,小到写水粉牌,没有他干不了的。此时公布开戏之后的戏单,上来先报商细蕊的两出折子戏,一部全本戏,分别是《打金枝》,《坐楼杀惜》和《钗头凤》。商细蕊听了,斜歪歪地笑说:“我怎么那么倒霉啊!不是被丈夫打,就是被丈夫杀,最后还要遇见恶婆婆!”
说得大家都笑了,任五红着脸说:“对不住班主,是我欠考虑了。”商量着把《坐楼杀惜》换成《游龙戏凤》,商细蕊便说:“告诉顾经理,李凤姐我上戏园子里唱。”此剧诸多狎昵,放在熙熙攘攘的戏园子再合适不过了。确定众人戏目,就要散会,打杂的忽然告诉说来了两个日本兵。商细蕊不愿出面敷衍日本人,也是料定了兵痞子的那一套,教任五任六拿点钱把他们打发走,叮嘱道:“就说我不在,不知道上哪儿玩去了,后台歇假,没有做主的人,有事找顾经理说。”
后台为了伪装出一个空旷的状态,人人噤声,瓜子也不敢嗑,也不敢吸溜喝茶,只有商细蕊那两只银元咳咳嗒嗒还在响。过了会儿,就听见门外面任六拔高了嗓音:“要了亲命了!真不懂人话!咱们卖艺的和你们皇军作哪门子的对?咱们班主这是封喉,封喉懂吗?嗨!就是饭馆子修灶!唱戏的一年到尾嗓子开着火,天干物燥受他就不住!也得和灶头似的歇几天!——饭馆子听不懂?米西!米西知道吧?对喽!灶头就你们造米西的玩意儿!”
大伙儿在屋内哭笑不得听着任六给日本兵说单口相声,商细蕊笑了两声,心想任六这是过的什么瘾,对牛弹琴嘛!接着就听见任五喊了一声:“哎!太君!有话说话!别动手啊!”不用问,日本兵被任六那张千刀万剐的嘴皮子叨叨烦了,要揍人了!
十九眉头一皱,与沅兰对望一眼,就要出去理论。他们水云楼一向是阴盛阳衰,姑娘比汉子有勇有谋,遇到大事小情,全靠几位师姐妹顶门立户拿主意。但是这一回,商细蕊经过商门董氏的遭遇,绝不敢让自家的姑娘落在日本人眼里,一把将十九攥住拖回来,朝自己身后搡过去:“小来带着师姐们到更衣室里待一会儿!我去说!”
已经来不及了,说着话日本兵就冲进来了,倒是没有配枪,应当是文职,见到商细蕊,先行了一个军礼,眼睛就往女戏子身上扫过去。商细蕊头皮发麻,胸膛一挺挡在师姐们身前,非常戒备地牢牢盯住日本兵的举动,心想如果他们敢犯浑,这里人多,会功夫的更多,先把他俩打个半死再说!其实日本兵并非是起了歹意,沅兰十九等人冬天里仍然着的苗条缎面旗袍,高跟鞋再那么一蹬,看上去比他们高出半个头,教人好生沮丧。日本兵递一张文书到商细蕊手里,商细蕊看都不看,转手往任五那一传。任五接过来眼睛飞快扫过,警惕的盯一眼日本兵,附耳在商细蕊旁边嘀咕一阵。日本占领北平,勒令商家尽数开业,维持市场稳定。文艺界之中,水云楼是首当其冲的。
商细蕊两块银元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心里也翻来覆去,活像被人当面甩了一脸大鼻涕,还没理明白头绪,任五便低声说:“班主,咱可不能应这个声儿!回头外间人不说您为什么歇的戏,倒要议论您为什么开的箱,多恶心人啊!”商细蕊点点头,绝不受这份恶心,对日本兵说:“知道了,二位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