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严清鹤对皇帝突然的调笑已多少有了准备,他沉着应道:“臣儿时顽劣愚钝,自然无法与大皇子相比。”

“顽劣愚钝?”章颉道,“朕可听闻爱卿自小谨慎机敏。”

严清鹤只答:“所赖父母教养罢了。”

他看着大皇子,又想起自己的侄子,总觉得有些亲切,便又道:“臣小时,大约也就是这样大的时候,有一回也落了大雪。臣与一群孩子们打雪仗,闹得过头了,砸坏了别人家的花瓶,最后还被父亲一顿责罚。”

“你这样沉稳,也有过这么闹的时候?”章颉像是觉得很新奇。

“寻常人家都孩子都喜爱玩闹吧……”严清鹤道,“后来年纪渐长,又有了小弟,才懂事起来。”

大皇子听得有趣,又见皇帝似乎心情尚佳,便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父皇,等我做完今日的功课,能与阿姐去玩雪吗?”

章颉果然微微颔首:“自然。”

大皇子毕竟只是个孩子,虽然常常做出一副沉稳的样子,但闻言还是眼睛都亮了起来,兴奋道:“谢父皇!”

严清鹤见他一派天真的情态,忍不住笑起来。却感觉皇帝的目光似乎在盯着自己,便小心收敛了神色望过去。

皇帝果然还在看着他,话音里带点戏谑的笑:“要你笑一笑,可真是太难得了。”

严清鹤恍惚想起,皇帝从前似乎是说过要他别总苦着脸。说起来,这竟是皇帝在逗他笑了。从来都是别人围着皇帝卖笑脸,要皇帝来逗他欢心,这恩宠不可谓不深厚。但要承受这恩宠,代价也太大了些。

回了家,他先去见了父亲,将这天的事情挑挑捡捡,说了些能说的与父亲听。

严复良听罢沉思一阵,只道:“稳妥行事,切莫张扬。”

严清鹤自然应是。他不知皇帝这决定有几分是因为自己,但不管有没有,有几分,他都希望这事情影响能越小越好。京城里的人多是成了精的,一旦有些响动,总能把事情摸到一分二分。

严复良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高兴起来,反而又叹道:“塞翁失马,难料这是福是祸啊……”

这件事情虽不可张扬,但另有一件事情却不必压着。严沧鸿称他带回来了好消息:“陛下说要亲自给你指婚。”

严清鹤尚来不及发表意见,顾锦先忧心起来。她一面为自己不能亲自经手儿子的婚事而遗憾,一面又担忧皇帝所指的并非良配。

严沧鸿劝慰道:“娘,陛下指婚,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宠。”

顾锦便道:“什么荣宠,及得上一辈子如意?要你放下遥儿求你一时荣光,你就乐意么?”

严沧鸿被噎得没话,只好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命。”

当事人被晾在一边,混混沌沌,神游天外。那日赏雪就觉得皇帝不是随口一问,果然还有别的考量。

皇帝要来插手他的亲事,总不像街头的大娘,是因为闲来无事,又有一份多管闲事的热心。朝好处想,皇帝或许是要指个可靠的岳家,算作对他的补偿。朝坏处想,或许是皇帝想通过这门亲事来牵制他严家。

但其实于他来说,这其实都不算坏。如果皇帝有这些考量,那就都不算坏。他所担忧的,是皇帝并没有想这么多,而仅仅是想要控制他的亲事。

仅仅是因为他这个人而已。

章颉当然并未考虑过,他的一句话会给严家带来什么喜忧。不过严清鹤也不小了,成亲是早晚的事情,他倒不至于介怀。只是事情来得有些突然,叫他有些意外。

原本严清鹤与家人同住,已经诸多不便。倘若成亲,自然约束更多。

他起初要严清鹤,便是因为想挣开限制,放纵一回。他于章瑗,便是因为无穷无尽的限制而将心思隐秘地按捺了许多年。

他所求的,说到底不过是一份无所拘束的情感寄托。若是又一层一层地裹上许多束缚,这般折腾一回又图什么呢?

章颉自认不至于亏待了严清鹤,他也并不是非要阻拦,不过成亲总不急一时半刻,压一压也无妨。到时为他择个显贵宗亲,一来不至于被管束太多,也权当作对他的补偿。

宽大的书桌边,章颉放下朱笔,靠在软垫上想了些闲事。昨夜天气骤冷,他又熬至深夜,一时不防竟有些着凉,故而今日未至书房,只叫人将奏折送至寝宫里。

他方阅完了六部常例的事务,便有些觉累。冬日的阳光照进来,随不算暖和,却白晃晃的刺眼。照在笔架上,那支墨玉的笔便显出浓郁的深绿来,描金的小字闪闪发光,煞是好看。

他想起些什么,嘴角便挂起一丝笑,伸手又去描摹笔身上那两个字,却是冰凉。

他又随手拣起一本折子来看。这些多是官员个人上的,不必经上级,直接呈到皇帝眼前。这本是一个言官参劾工部赵尚书的,说的是他家人生活奢靡,不知节俭,又并了许多细枝末节的毛病来凑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