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故人

许都背倚嵩山,北通黄河,作为新立的都城,焕发着勃勃而惊人的生机。

城内居民往来集市,恬然自安,与乱世呈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象。

崔颂连着几日赶路,进城的时候,干粮已尽,水囊空空,便寻了一处酒肆歇脚,饮酒解渴。

他坐在一个背靠酒垆的角落,正饮着浊酒,嗑着下酒菜,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人提及侍中荀彧,言辞间极尽称颂。

“荀侍中秉节持重、深谋远虑,实乃社稷之福。”

“正是。侍中王佐之才,居中抚事,无施不效,比之荀氏八龙[1]之威名,过之而不坠也。”

……

一派和谐的彩虹屁中,突然多了一个突兀的声音。

“荀氏八龙?怕不是眼里糊了屎,误把虫蛇当成龙吧?”

崔颂差点喷出口中的酒,以极大的毅力控制脸部的肌肉,将酒勉强咽下。

这调调,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啊……

这道不和谐的声音仿佛是掉进热锅中的菜油,在酒肆中“哗”地炸开。

撇去侍中荀彧不谈,荀氏八龙成名已久,在士人之间素有名望,纵然不得景仰,也从未有人敢当面讽刺八龙的贤名。

讽刺八龙是八虫,这让许多仰慕荀家才名的文人怒不可遏。

“污言秽语,污言秽语!简直有辱斯文!”

“八才素有贤名,你怎敢……”

“尔这不知所谓的狂徒,竟敢在此胡言!?”

义愤之语纷纷入耳。就在这时,一人离众而出,与众人拱手:

“诸君不必动怒。这小儿言语尖刻、耸人听闻,乃是为了与众人唱反调,好引起诸位的注意罢了。诸位若是动怒,既伤了身子,又白白地叫这小儿得逞,岂不枉哉?”

众人皆觉得有理,收了几分怒意,看向那狂徒的眼中更多了几分鄙薄。

观那狂徒的神态,不曾因为这份指摘而撼动分毫。

只听他不屑道:“《说苑》有云:‘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2]。’说的正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一道理。尔等不曾见过荀家八才,又怎么知道他们是龙是虫,是命世之才,还是沽名钓誉之辈?”

欲讨伐那狂徒的众人一时哑然。一人辩驳道:

“即便如此,你又何必口吐污秽之语,辱八才清名?岂不是和你‘眼见为实’的说辞自相矛盾?”

“龙,鳞虫之长[3]也,本就是五虫之首。你们说八才是龙,我说八才是虫,殊途同归尔,又有什么区别,怎么你们夸他是龙就是赞誉,我说他是虫就是‘污秽之语’,‘辱人清名’,这是何道理?”

“你简直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那狂徒轻笑一声,两手入袖,优哉游哉,“衡句句引经据典、有例可循,如何算是强词夺理?倒是你们几人,不问原因就联起手来攻讦我,怕不是见我势单力薄,孤弱可欺吧?”

与他对峙的文士脸如猪肝色,围观之人皆暗叹此人的狡诈与无耻。

人群中不知何人喊道:“那依你之见,荀文若(荀彧)荀侍中如何?”

“‘大儿孔文举,小儿杨德祖[4]’,荀文若此人如何,尚不得定论,”还算中肯地说完此段,那狂徒又心尖痒痒,忍不住加了句嘴贱的话,“倒是有听闻‘荀君留香’的所谓雅事,就怕这荀侍中,不过借面吊丧尔……”

听到这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借面吊丧”(凭借优秀的容貌参加白事,指徒有虚表)之谈,崔颂再也按捺不住,用力清了清嗓子。

听到异响,正侃侃而谈的祢衡随意往角落一瞥,然后,傲气的面庞僵了一下。

洛阳文会结束后,他曾留意过崔颂的动向,自然知道崔颂与荀家叔侄交好的事。如今当着崔颂的面,说他知交好友的坏话,哪怕祢衡的脸皮再厚,不免也在一瞬间生出了少许不自在。

但他很快就将这丝不自在抛开,打算装作没看到,继续与这些“酸儒腐士”唇枪舌战个三百回合,却见崔颂目光炯炯地盯着他,唇边的角度微扬,似笑而非笑。

祢衡:“……”

他别开目光,“……不过荀侍中居中抚事,大约还是有几分才华的。罢罢罢,荀家八才如何,荀家文若如何,又与我何干?我知诸位固执己见,必对我之言论心怀不满;我对诸位亦然。既如此,我又何必留下,在这碍彼此的眼?”

说完,祢衡带着一番遗世独立的风骨离开酒肆……脚下走得飞快。

崔颂付了酒钱,同样起身离开。

不得不说,祢衡嘴皮子不饶人,脚上的功夫也颇见几分真章,跑得贼溜。

崔颂花了一番大功夫,总算在一处街巷把人拦住。

祢衡露出嫌弃之色:“你来作甚?”

“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一大喜事。见到祢兄,颂如何不过来喜上一喜?”

祢衡早就看透崔颂此人的言行不一,没有把这句疑似调侃的话当真。他以为崔颂是在计较他在酒肆中的言行,为荀彧鸣不平来的,登时脸色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