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江浩有好几天没有见到林晓霜了。

这天早上,他去上课以前,特地绕道到兰蕙新村去。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个新社区,每栋房子都是独立式的小洋房,房子不大,属于那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类型,每座房子的格式几乎都完全一样。有矮小齐腰的围墙,和小小的院落。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数第二栋。

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晓霜的奶奶,她在树与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正在那儿晾衣服呢!那树却是修剪得如亭如伞的榕树,想当初,盖房子的人绝没想到这特地种植的树木会成为晒衣架。江浩对“奶奶”这个人物,一直有种奇异的好奇,她老而古板,永远一成不变的照她“旧社会”的方式生活,就拿晒衣服这件事来说吧,江淮就听过晓霜对她没好气地抗议过:

“奶奶,你看有几家人把衣服晒在树上?你不会把它晾到后院子里去吗?”

“后院子里晒不到太阳!”奶奶固执地、我行我素地、理所当然地说,“阴干了的衣服穿了会生病!”

于是,这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榕树的命运注定了是晒衣架。奶奶有她的固执,她不肯用新东西,举凡洗衣机、烤箱、电热炉、冷气机……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电视,她对电视永不厌倦,从闽南语剧到综艺节目,从歌唱到电视长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对视力坏透了的眼睛,早已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镜能帮的忙似乎也很少。晓霜常问:

“奶奶,你一天到晚开着电视,你看到些什么?”

“噢,红红绿绿的真好看!”

“你听得清楚他们唱些什么吗?”

“听得清呀!”奶奶眉开眼笑地说,“他们唱‘你弄我弄,土沙泥多,泥多搓,揉揉合……’,他们做泥娃娃玩呢!”

晓霜笑弯了腰,私下对江浩说:

“咱们家的奶奶,是个老宝贝!”

“你是个小宝贝!”他对晓霜说。

真的,晓霜在家中,不止是个“宝贝”,还是个“女王”。江浩曾经冷眼旁观过,奶奶对晓霜的态度,似乎敬畏更超过了宠爱。晓霜和谁都没大没小,对这位奶奶也没什么敬意。而奶奶呢,仿佛晓霜说的话就是圣旨,她服她,惯她,爱她,为她做一切的事。奶奶不识字,爱吃甜食,爱耍耍小脾气,晓霜眉头一皱,奶奶就乖乖地溜回她自己的屋里去。奶奶常怀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晓霜也陪她回去,一去就好几天不见踪影。江浩始终不明白,她们的老家既然在台中,为什么要搬到台北来。晓霜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奶奶不回台中的日子,晓霜自由得很,她常常一失踪就好几天,不知道疯到什么地方去了。奶奶也不管她,听凭她爱怎样就怎样。江浩总觉得晓霜“自由”得过分,自由得连他这种酷爱“自由”的人都看不顺眼。最初,他对晓霜的“自由”和“行踪”都漠不关心,他知道他们并没有进展到可以彼此干涉“自由”的地步。但是,近来,他却发现,晓霜的“潇洒”和“自由”已严重地刺伤了他,他很难再对她的“行踪”保持冷静的旁观态度了。每当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连在哪一个歌台舞榭中,和哪一个男孩子在大跳哈索,他就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了。他明知这种情绪对自己是个危险的信号,却身不由己地,一步步陷进这种情绪里去了。

他已经有五天没见到晓霜了。五天前,他和晓霜一起爬上了观音山的山顶,晓霜站在那山头上大唱“我现在要出征”,然后,她就不见了。不知道“出征”到哪儿去了?这是她的老花样,忽隐忽现,忽来忽往,飘忽得就像一缕轻烟,潇洒得就像一片浮云,自由得就像一只飞鸟——飞鸟,他曾听江淮说过,陶丹枫自比为一只大雁——不,晓霜不是大雁,她是只小小的云雀,善鸣,善歌,善舞,善飞翔,善失踪。

江浩站在院子外面了,隔着那做装饰用的镂花小矮墙,他望着里面,把书本放在墙头上。小雪球正在榕树下打瞌睡,听到江浩的声音,它立即竖起耳朵,回头对江浩喜悦的张望。江浩对它吹了声口哨,它马上就兴奋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它对着他大叫着,徒劳地想跳上墙头来。奶奶被这阵骚动所惊动了,她回过头来,眯着眼睛,视线模糊地想看清来人是谁。

“奶奶!”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奶奶在这段距离中,根本看不清他。

“刚好?”奶奶口齿不清地问,“什么东西刚好?”

看样子,奶奶的重听已经不可救药了。他大叫着说:

“晓霜是不是还在睡?”

“你来收报费?”奶奶问。

江浩摇了摇头,抱起墙头的书本,他绕到院子的大门口,从上面伸手进去,打开了门栓,他走进去。立刻,小雪球疯狂地摇着尾巴,疯狂地扑向了他,疯狂地叫着嚷着,往他身上跳着。他俯身抱起了小雪球,那小家伙立即又舔他的鼻子,又舔他的下巴,又舔他的面颊,又舔他的耳朵……闹得他一个手忙脚乱。他抱着雪球,走到奶奶面面,奶奶定睛一看,这才弄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