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直到李锐连吃了两块儿西瓜,心满意足地离开后,周宏远都再没抬起头来。这些日子以来,惯常是周宏远刷碗,程毓瞧周宏远半天都没动静,心中觉得古怪,多看了他两眼,才发现周宏远一直低着头,一副受挫的模样。
程毓伸出脚轻轻踢了他两下,“怎么了?”
周宏远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皱紧眉头,须臾后,方长吸一口气,待将这口气沉到胸腔后,才缓缓说,“叔叔,我对不起你。”
程毓下意识地往后靠了靠,无措地咬了一下嘴唇,“好端端的说这些干什么……”程毓无比地抗拒着这个话题,他分明已经不想再考虑这些了啊,他分明只想安安稳稳地做个鸵鸟,为什么周宏远到现在都不肯饶过他呢?
周宏远向前探了探身子,拉住程毓的手,程毓想用力挣脱,却被周宏远更紧地握住。程毓心中发毛,他不再挣扎,反而舒了力气,整个人软踏踏地靠在椅子上。
“叔叔,你当初是为了我才放弃保研的。”周宏远用了好大力气才将这句话吐露。在周宏远活得最自卑又最骄傲的那几年,他无数次不解于程毓的选择,为什么程毓要放弃学业,为什么要选择那样一份平庸普通的工作,为什么容忍自己的天赋毫无用武之地,为什么放弃理想与抱负,甘愿过庸庸碌碌的日子,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人生糟蹋成那副样子……那副任人摆弄、失去自我的样子;那副蒙了油渍、粘上烟酒的样子;那副自己厌恶的、逃避的、不愿意见到的样子……曾经太多的不解,甚至是隐隐的鄙视,都在这一刻化作无限的愧疚与震撼。原来,不是程毓没有理想与追求,不是程毓甘愿平庸自甘堕落,而是那些年里,程毓所有的梦想,都止步于自己。
程毓听周宏远说得肯定,心里只觉得烦躁。他越是想回避的东西,越要被人摆上台面,他越是不愿面对的伤疤,越要一遍遍被人掀起。他扶了扶额头,再睁开眼时,眼睛红了一圈儿,他嘴唇几次颤抖,却没说出一句话来,几经平复,才勉强得说,“都过去那么久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周宏远摇了摇头,当然有意义了,怎么可能没意义呢?少年时代,那些抹不开的不解,那些隐隐作祟的鄙夷,原来从一开始都是彻底的笑话。程毓的那些郁郁不得志,那些蹉跎了再蹉跎的岁月,那些痛苦与挣扎,原来全都归功于自己。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呢?那是程毓的心血与梦想啊。这么些年,这么多的日日夜夜,程毓竟对自己守口如瓶,从未透露过半分。
周宏远心口“嚯嚯”地流着血,他声音颤抖,“怎么没意义的?怎么会没意义呢……叔叔,你就从来没想过自己么?”
周宏远知道,程毓是爱他的,哪怕到了今天,哪怕自己将他丢了十年,程毓仍是不舍得他。可自己又给程毓了些什么呢?自己又拿什么来回报这样毫无怨言、毫无私心的爱呢?
程毓皱了皱眉头,“我考虑过自己啊,我考虑过的。”说着,他笑了笑,“我想有个亲人,我想有个家,我想我的侄子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他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那么多的难,我想他今后的人生能顺风顺水,平安喜乐。我想过自己的,只可惜,我的侄子没有想过我。”
程毓地声音很轻,也很肯定,不带什么抱怨的意味,一字一句,却像一把把利剑,穿透周宏远心口,他用力握着拳头,“是我不好,我毁了你。”
程毓对这个说法很是不满,他用力抿了一下嘴,接着揉了揉自己的睛明穴,一副疲惫至极的姿态,“你没有毁了我,我现在过得好好地。”
“叔叔,你后悔么。”
程毓说得坦然,“不后悔。宏远,我做过得事情,我都不后悔。”
周宏远用力地摇了一下头,“叔叔,我后悔了。我一开始就不该把你拖下水,不该扰乱你的人生,不该打搅你的生活——”
程毓极快的打断了他,“收养你也好,治好你的眼睛也罢,统统是我自己做得决定。你没必要这样。至少,我从来没有因为这些怪过你。”
周宏远别过头去,程毓是不会因为这些而怪罪自己,可程毓却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了。他眼睛中闪烁着泪的晶莹,“可是我怪我自己啊。”
程毓淡淡地笑了一下,“你是该好好怪怪你自己。”
周宏远抹了一把脸,回过头来,盯着程毓,他声音坚定而决绝,“叔叔,我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没有程毓,他可能一辈子都摆脱不了李艳华和周云伟夫妻的阴影,他可能一辈子都要留在肮脏破败的周镇,他可能现在只是个搬砖工,或者水泥匠,在风吹日晒中煎熬,更何谈那些野心与抱负?周宏远非常清醒,或者说他一开始就清楚这些,只是那些年他被浮华遮住了眼,被名利蒙住了心,他将这些恩情弃如敝履,还妄图得到安宁。什么月亮和六便士,他根本不配说起月亮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