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殊死(18)
佛说地震有六相,动、起、涌、震、吼、击,各相复为三种,声若奔马,动若奔雷,可天地间的悲喜从未相通,巨灵宫内,铜壶钟漏在第二次开闸放水的波动中逐渐放缓,就像那些涌动的不安的征兆,此时滴滴答答,全部落于寻常。
辛鸾在微微摇摆的烛影中抬头,画梁雕栋映衬着他年轻的迷惘,将墨麒麟刚刚的话轻轻接上。
“所以南君觉得这天下是我高辛氏的?”
他的声音很轻,好像说这样的话都觉得羞耻。
可墨麒麟的语气却有异常的镇定:“殿下明知故问,天子富有四海,这还用谁来说?”
辛鸾:“既然这天下都是我父亲,那我请问南君,先帝在时,我高辛氏几人称霸?几人称王?”
果然,这追问把墨麒麟阻住了,铜墙铁壁一样的神情,出现了刹那的迟疑。
“按照南君的道理,那我父亲当年打了江山,就不该封外姓家风骏,就该理直气壮地据天下为己有,大封无皋山高辛氏旧部族。”
墨麒麟并不是蛮不讲理之人,辛鸾的话让他思量片刻,轻轻抖了下衣襟,坐回到辛鸾的面前,端详着他:“先帝与你说过什么?”
他的眼神十分认真,认真中海油三分克制的讨好,好像能从辛鸾嘴里听到先帝的只字片语也好,辛鸾眸光一闪,瞬间就意识到,眼前人虽然没能参加爹爹南阴墟的葬仪,却他一定很追念他。
“他没有可以说过什么,我爹很少跟我谈论国家大事,毕竟我当时什么也不懂,就算有太子身份也是不合时宜……”辛鸾微微垂下头,迅速捋清思路。
墨麒麟闻言“哦”了一声,并不意外。
辛鸾:“不过他会跟我说些外人不太能知道的烦恼。”
墨麒麟:“譬如?”
“譬如要不要改制。”
墨麒麟嗤笑一声:“先帝与你说这个?”
辛鸾波澜不惊开口,“南君不知,我叔叔辛涧篡位前曾在朝中提出纳权于东境,立集权,废封地,设郡设县,统一由东境挟制。我父亲临死前几夜,我在他的温室殿宿下,问过他这个问题,问他来日若叔叔真的力主废掉分封方略,我该如何?”
墨麒麟呼吸收紧了。
辛鸾:“你参悟我父亲的大政,觉得父亲是要天下人知其本分,安居三六九等,所以在渝都、南境如法炮制——我是不清楚爹爹当年是怎么跟封君们说的,但是他主政十六年后,他说的是:’天下之设计,从来不是是非问题,而是形势问题,若我将来登基,不要觉得什么定则不可破,更不必把他的十几年前的决定奉为圭臬。辛涧的想法数年前便已有雏形,之前他拒绝,倒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怕大一统后刚性的层层官吏运转生硬,造成过多的严刑苛政,更害怕这天下从此以东境为尊,东境人视西土,皆以奴虏待之,所以才暂缓了这提议……
“南君,你说南境一万六千三百里,天衍全境更是幅员辽阔,若不能抓大弃小,不知要乱成什么样子?可是我父亲心里的那个’大’,并不是你说的那个定则。在你眼中,他雄才伟略也好,千古一帝也好,可那只是他一个他遥远的影子,真实的他就只是一个很普通的父亲,追不回发妻,教不明白儿子,搞不好兄弟关系,天下大事压在他的肩上,排解起来也要上摘星楼看星星,实施起来亦是要弯下腰摸着石头过河,最后那几年,他在两种制度间绞缠不定,犹豫旁观,最后给我的嘱咐也没谈什么了不得的决策,而是很简单的一句话:世事予人智慧,可解千难万险,天地予人一颗心,这方是行世之魂魄。”
叮咚一声,锡铜的钟漏,滴落水中——
墨麒麟默默地看着辛鸾,听他微微蹙着眉头追忆自己的父亲,表情安静又惆怅。封君除非国家戎祀大事,否则不得擅自离开封地,他自裴将军案逐渐失爱于先帝,之后更是有四年无诏不得入东境,谁道天不假年,他还来得及再觐见他一次,就再也没机会了,他以为辛鸾说起他,自己会很高兴,可听完这一长段话,那高兴软软的,一点也提不起来。
“今岁早春,我在三石岛接到先帝崩逝的消息,向来温暖的东南忽有风雪大作,风声雪声,当真悲痛难抑,后来向副又传来密函,说先帝之死恐辛涧所为,那一刻我先是不解,之后又是震惊愤怒,只恨自己分身乏术,不能亲自提兵向东,杀了辛涧这个没心没肝的畜生……向副接回殿下,我很欢喜,只是殿下性子不紧不慢,我也真是急在心里,怕你胸中没有个成算,就这么浑浑噩噩偏安一隅下去……既然殿下心有主见,亦有执掌国政的方略,那就按照殿下的想法办……”
墨麒麟摩挲着酒樽,脸上闪过十分复杂的情绪,“出兵一事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