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杨彪入未央殿, 没想到皇帝没有诘问杨修与长公主之事,反而要他对分田改制一事表态。

如果一定要杨彪选择,他甚至更愿意谈一谈杨修与长公主的事情。

“文先怎么不说话?舌头被猫叼走了吗?”刘协玩笑道, 提到“猫”字, 脑海中忽然闪过昨夜长乐宫所见的那一道白猫影子,随后不可遏制得想起那抱猫的女子来。

他有些恼怒得皱了皱眉, 收敛心神,看向阶下踌躇的杨彪。

杨彪不知皇帝为何皱眉, 心中一惊, 照着此前想好的,徐徐道:“天下战乱十年, 正该休养生息。此时分田改制, 惊扰地方, 说不得又是十年战乱。臣等以为, 分田之事可以暂缓, 分田之制可以再议。有吴地先例在, 其余各州的豪强大族都已警醒, 况且他们与地方上的兵马也多有联合。若是没有外面的兵调入, 地方上的豪强大族无人能除。可若是调外面的兵前去,劳民伤财不说,岂不是逼着不同州之间的豪强大族联合起来?到时候……这……”再难听的话, 他就不好说下去了。

刘协并不意外, 也没有出言辩驳,而是话锋一转,问道:“经了一番家法惩戒,德祖如今身体可还好?”

杨彪心中一凛,挺直了脊背, 垂首低声道:“小儿顽劣,打死不算。”

刘协眉毛一挑,道:“既然如此,还留着他性命作甚?”

杨彪一听这口吻,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都消失了,立时跪伏在地,沉痛道:“臣有罪!臣治家无方、教子不严,以至于养出这样的祸害来!臣该死!”

“做出丑事的又不是你,你有什么该死的?”刘协淡声道:“谁该死,你我心中都清楚。不知文先下不下得了这个手?”

杨彪料想过皇帝会暴怒,但没想到会是这样无情的口吻,又惊又怕,泣道:“都是臣的过错,请陛下准臣代犬子以死谢罪。”

“朕要的是德祖的人头。”刘协语气中染了淡淡的不耐烦,道:“文先是听不懂吗?真要逼着朕派人去动手?”

杨彪早在来之前,甚至早在知道这事儿的时候,就清楚杨修的性命已经不由自己说了算,而是别在了长公主的裤腰带上。今早出府之前,他还信誓旦旦跟老妻保证,就算拼着自己一死,也要保住儿子性命。但是事到临头,他跪在阶下,哭得涕泗横流,滚烫的脸贴着冰冷的地砖,耳听着皇帝冷血无情的命令,脑海中只是一片空茫,既不能应承,又不能驳回,纵然是一人之下的尚书令,当此情境也已是无计可施。

上首忽然传来一道轻缓的叹息声。

“起来吧。”刘协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杨彪身前,伸手虚扶在半空中,“朕知道你不想要德祖死。你也知道朕想要推行分田改制一事。握了朕的手,咱们都如愿,不好吗?”

杨彪从悲戚惊惧的巨大空茫中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他愣愣仰头,望向皇帝的笑脸,又望向皇帝伸来的手,在对视中终于迟缓得明白过来——皇帝这是在跟他谈条件。

不,皇帝这是开出了一个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皇帝以杨修的命,来换杨氏对分田改制的支持。

杨彪不得不伸出手去,颤抖着握住了皇帝的手。

“好文先。”刘协微微一笑,顺势扶他起身。

杨彪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臣,平素最是智谋过人,又沉稳有度,此时却被皇帝搓|揉得像是三岁小儿一般,人虽然站了起来,心思还浮浮沉沉着,只觉脑子像是给柳絮糊住了,一开口便是哭过之后喑哑的声音,“臣……犬子……”

“君无戏言。”刘协神色温和,转眼间又是那个宽仁的君王了,他笑道:“文先既然握了朕的手,朕自然会保下德祖的性命。”

杨彪又道:“那殿下……”长公主既不愿意下嫁,又已经生了孩子,这要怎么对外交待?

刘协拍拍他的手,道:“文先不必担心,这些朕自有安排。”

杨彪当下只求能保住杨修性命,生怕皇帝更改了心意,闻言不敢多问,情绪大起大落之后,只觉眼前阵阵发黑,险些站立不住。

刘协扶他坐下,给了他一盏茶时分缓了缓,这才放下手中吴地来的奏报,温和道:“文先好些了吗?若好些了,朕与你详细说一说这分田改制之事。”

杨彪心里清楚,这就是换得他儿子活下去的关键,忙打起精神,坐直了身子,道:“陛下请讲。”再没有此前层层叠叠的理由推拒反驳分田改制。

关于分田改制的事情,刘协自己私下已经推演过无数次,在吴地实践后,归来长安的路上又与曹昂探讨了许多个不眠的夜晚,此时讲起来从容而坚定,“目前有四点是确定的。第一,就是方才朕讲的,效仿始皇帝石上刻字,六合之内,皇帝之土。天下所有的田地,都是属于朕的。朕即是万民,即是朝廷。所以现下地方上的豪强大族,他们的万顷良田,并不是属于他们的——这是属于天下人的,而全都由朕来分配安排。第二,男子女子成年之后,朝廷分给他们田地耕种。如此确保耕者有其田。第三,与第二点是相对应的,农户年事已高,不能耕种之后,这些田地要收回来,等待下次分配。第四,凡是能耕种的田地,既然都是属于朝廷、属于朕的,那就不允许私人买卖转让。这四点,文先可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