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薄言
柳重明还没过下马石,便远远看到有人在宫门外等着,忙偏腿下马,把缰绳扔给身后的人,迎了上去。
“今天要麻烦薄统领了。”
“哪儿的话,举手之劳,还劳烦世子亲自过来一趟。”薄言笑着拱手,目光却越过柳重明,落在跟在后面的人身上。
那人看衣服并无官衔,只是锦绣营中的亲随,却迎着这目光,与薄言对视片刻,又从鼻孔哼了一声,侧过脸去。
柳重明笑笑,与有些尴尬的薄言并肩向内走去。
“薄统领一直忙碌,我还没机会向统领道歉,这次又要叨扰统领。”
他说的自然是之前任瑞和左骁营的事,当时持皇上手谕,南衙又是齐王麾下,自然已经向齐王说过。
如今再说起,一来是这次又要从南衙提人,二来,是看看薄言这边的情况。
虽然之前南衙兵士调度都是薄言来负责,可一旦没了齐王这面遮风挡雨的大旗,才显出薄言的尴尬无奈来。
怀王和宁王对南衙的垂涎三尺就差说出口了,薄言却有苦不能言,甚至没法对皇上说起。
南衙需要一个新的首领,薄言需要一个新的庇护,一个能在皇上面前举足轻重、说得上话的人。
慕景臣虽然封王,却远远不可能顶替齐王在朝中的位置。
从薄言借着曲沉舟的指引找过来时,柳重明就猜到薄言的心思,可他掂得清自己的分量,也明白,这个担子他担不起。
“世子这样说就见外了,”薄言的脸上有些疲倦,勉强笑着:“若是巡宫卫士中真的出了问题,是我失职,哪还说得上叨扰。”
三人顺着宫墙一直向西,进了巡查房,每日的巡查轮值和取腰牌事宜都在这里例行记录。
值守人早得了命令,将几日前的轮值册子递给薄言,三人进了里间,柳重明点点头,拿着册子转去围屏后面。
薄言等了很久,没有听到对方主动开口,反倒听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手足无措,仿佛面前站的仍然是那个人,仿佛下一刻就要听到对自己的训斥。
“师父……”隔了这么多年,他第一次又开口叫出这两个字:“师父他……还好吗?”
方无恙抱着双臂,靠在梁柱上,瞟他一眼,又将目光投向围屏的方向。
薄言更是尴尬,指甲轻轻地抚摸着红木桌面。若不是当年运气好,被人一眼看中,他如今根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可是当师父挂印离开的时候,他可耻地退缩了。
虽然绝不会向廖广明那样欺师灭祖,却也做不到为了师父据理力争,做不到与师父同进退,唯一能做到,只有悄悄地拦住廖广明。
与廖广明相比,他自以为做得更好,可那一夜成为多年来的梦魇,他才看到自己良心上的亏欠。
愧疚是在不知不觉中饲养长大的虫,将良心的洞越蛀越深。
方无恙的出现,是直刺进洞里的利刃,也是他如释重负的救赎。
“你叫方无恙是吗?”薄言轻声问:“我之前见你手上功夫不错,但是下盘不扎实,师父他……”
方无恙这次终于有了回应:“你既然看出来,我也不瞒你——他的两条腿越来越不成。不过别指望我带你见他,你们害他一次还不甘心?”
薄言喉中哽了一下,无法反驳,半晌才问:“师父有没有对你说起过我……”
“你想让他说你什么?”
薄言无言以对,早在见到这位师弟之前,他就已经想了各种可能,这回答已经算是其中最温和的一种。
其实他早该想到,师父那样的性格……
“你也知道师父的脾气,”方无恙用余光看他,难得地叹了长长一口气,才不甘心地开口:“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已经过去的事,他很少去抱怨,也没必要像个老头子一样絮絮叨叨去回忆。”
“只是我来京之前,他跟我痛快喝了一次酒,把我灌醉了,让我以后再不许醉酒。”
“那天也是他唯一一次提你。”
“他说,见着薄言,多说一句——与其在做过的错事儿上停着不走,不如抬头挺胸地去干点正事儿。拿着!”
薄言正听得发怔,猛地被惊醒,条件反射地将东西接在手里。
包裹密封的油布被一叠叠打开,忍冬皮套里插着雪亮的匕首,刀刃冰冷,却像是滚烫得他不敢去触摸。
“他说从前答应过你,后来寻了一块好铁,打这个最合适不过。只是他身体不大好,指导着我打的,凑合用吧。”
薄言摩挲着那匕首,忽然滚下泪来。
柳重明的目光落在轮值册子上,耳中却能听到外面的哽咽声,极轻也极克制,很快便没了声响。
这里毕竟不是可以纵情痛哭的地方。
可只这一声,他已经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