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美

我想,我从没有恨过什么像我恨美美这样。在这儿,我必须先说明,美美是一只小猫,一只瞎了一个眼睛的小灰猫,就是那种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引不起你的好感的小猫。

事情是这样的,那时我正读高三,凡是读过高三的人,就会明白,那是多么紧张而又艰苦的一段时间。每晚,我要做功课做到深更半夜,数不清的习题,念不完的英文生字,还有这个复习教材,那个补充资料。仅仅英文一门,就有什么远东课本,复兴课本,成语精解,实验文法……一大堆,还另加上一本泰勒生活。我想,就是英文一门,穷我一生,都未见得能念完,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几何三角化学物理中外史地三民主义等等等呢!所以,那是我生活上最紧张,情绪上最低落的一段时间,我整日巴望赶快考完大学,赶快结束中学生活。就在那样的一个深夜里,我坐在灯下和一个行列方程式作战,我已经和这个题目奋斗了两小时,但它顽强如故,我简直无法攻垮它。于是,我发出了一大串的诅咒:

“要命见鬼死相的代数习题,你最好下地狱去,和那个发明你的死鬼作伴!”

我的话才说完,窗外就传来一句简单的评语:

“妙!”

“什么?”我吓了一大跳,对窗外望去,外面黑漆漆的,还下着不大不小的雨,看起来怪阴森的。

“妙!”那个声音又说。

“谁在外面?”为了壮胆,我大吼一声。

“妙!”那声音继续说。

我不禁有些冒火,也有点胆怯。但因为看多了孤仙鬼怪的书,总希望也碰上一两件来证实证实。所以,我跳起身来,拉开了玻璃窗,想看看窗外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谁知,窗子才打开,一样灰不溜丢的东西就直扑了进来,事先毫无防备,这下真把我吓了一大跳,禁不住“哇”地叫了一声。可是,立刻我就认出不过是只小灰猫,这一来,我的火气全来了,我大叫着说:

“见了你的大头鬼!给我滚出去,滚出去!”

“妙,妙,妙!”它说,在我的书桌上窜来窜去,把它身上的污泥雨水全弄在我的习题本上。

“滚出去!滚出去!”我继续叫着,在书桌四周围拦截它,想把它赶回窗外去。

“妙,妙,妙!”它说着,极敏捷地在书桌上闪避着我,好像我是在和它玩捉迷藏似的。它的声音简短有力,简直不像普通的猫叫,而且带着极浓厚的讽刺意味。

“滚,滚,滚!”我叫。

“妙,妙,妙!”它叫。

我停下来不赶它,它也停了下来。于是,我看清了它那副尊容,一身灰黑的毛,瘦得皮包骨头,短脸,瞎了一只眼睛,剩下一只正对我凝视着,里面闪着惨绿的光。黑嘴唇,龇着两根犬牙,看起来一副邪恶凶狠的样子。这是一只少见的丑猫,连那短促的叫声都同样少见。我们彼此打量着,也彼此防备着。然后,我瞄准了它,对它扑过去,想一把抓住它。它直跳了起来,从我手下一蹿而过,带翻了桌上的一杯我为了提神而准备的浓茶,所有的习题本都泡进了水里,我来不及抢救习题本,随手抓起一个砚台,对着它扔过去,它矫捷地一闪,那砚台正正地落在爸爸最心爱的那个细瓷花瓶上,把花瓶砸了个粉碎。

“完了!”我想,一不做,二不休,我抓起桌上任何一件可以做武器的东西,对它发狠地乱砸一通。于是,铅笔盒、墨水瓶、橡皮、镇尺、书本、茶杯盖满屋乱飞,而它,仍然从容不迫地说着:

“妙,妙,妙!”然后轻轻一跃,就上了橱顶,超出了我的势力范围,居高临下,用那一只邪恶的眼睛对我满不在乎地眨着。

我们这一场恶战,把全家的人都吵醒了,妈妈首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问。

“什么事?小瑜?发生了什么?”

“就是那只臭猫嘛!”我跺着脚指着橱顶说。

爸爸和小弟也跑了进来,爸爸看看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皱着眉说:

“这是怎么弄的?小瑜,你越大越没大人样子,一只小猫怎么会把房间弄成这样子,一定是你自己习题做不出来,就拿这个小客人出气!”

小客人!我文绉绉的老爸爸居然叫这个混账的小丑猫作小客人哩!但,接着,爸爸就大发现似的叫了起来:

“啊呀!我的花瓶!我的景德细瓷的花瓶!”

完了!我想。翻翻眼睛说:

“是那只臭猫碰的嘛!”

“是吗?”爸爸走过去,在那一大堆瓷片中把那个肇祸的砚台拾了起来,盯着我问:“这砚台也是小猫摔到花瓶上去的吗?”

我噘着嘴,一声不响。于是,爸爸开始了训话,从一个女孩子应该有的恬静斯文开始,到人类该有博爱仁慈的精神,不能仇视任何小动物为止,足足训了十分钟。等爸爸的训词一结束,那小猫就在橱顶干干脆脆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