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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我们就这样挤在一张小床上,彼此拥抱着。我记得我一直拍抚着她的背脊,不住口地喃喃劝慰。在家里,我是三兄妹中最小的,再加上奶奶又宠我,自然而然养成一副爱撒娇撒赖的习惯。而这夜,第一次我发现我成了姐姐,有个如此柔弱、如此孤独、如此贫乏的小女孩在依赖我,在等着我怜惜和宠爱,我就来不及地想发挥我那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女性的本能了。

小双一直在哭,只是,她的哭泣逐渐由激动转为平静,由悲痛的抽噎转为低沉的饮泣,然后,疲倦似乎征服了她,她把头紧紧地依偎着我,阖着眼睑,就这样睡着了,睫毛上还闪着泪光。我不敢移动,怕惊醒了她,于是,我也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我这一觉睡得好沉,当我醒来的时候,窗帘早已被晓色染得透明,屋檐下的雨声淅沥和着客厅里的琴声叮咚。我怀里的小双已经不知去向,而我身上的棉被却盖得十分严密。翻身下床,我一眼看到床边的椅子上,整齐地折叠着我昨夜胡乱抛在地板上的衣服。一阵奇异的感觉穿透我的神经,还说要照顾人呢,第一天就被人照顾了。穿衣起床,我才发现我屋里已略有变动,书桌上整齐清爽,一尘不染,书架上那些凌乱的书已码好了,连上铺的棉被,都已铺得平平整整。我下意识地耸了耸肩膀,这下好了,有了小双,奶奶不会再骂我把屋子弄得像狗窝了。我四面环视,小双不在屋里。推开房门,我走了出去,客厅里,诗尧正在弹着他常练的那支柴可夫斯基《第一号钢琴协奏曲》。我往客厅走去,想提醒诗尧去电视公司上班时帮我带几张现场节目的入场券,隔壁张妈妈和我提了几十次了。可是,我的脚才跨进客厅,就忙不迭地收了回来,客厅里,一幅奇异的景象震动了我,我隐在门边,呆呆地望着屋里,几乎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是的,琴声在响着,但是,坐在钢琴前面的,不是诗尧,而是小双,她的手指熟练地在琴键上滑动,带出了一连串流动的音符。在钢琴旁边的一张椅子里,诗尧坐在那儿,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双。小双穿着一件黑色套头毛衣,黑色长裤,披着一头整齐的长发,只在鬓边插了一朵毛线钩的小白花。随着她手指的蠕动,她的头和肩也微微晃动着,于是,那朵小白花也在她鬓边轻颤。昨夜,在灯光下,或者我并没有完全领略小双的气质,如今,在日光下,她那张干干净净、白白细细的脸庞,真像前年戴伯伯从英国带来的细瓷塑像。太细致了,太雅洁了,你会怀疑她不是真的。她那纤细修长的手指,那样不假思索地掠过琴键,仿佛琴是活的,是有生命的。一个穷孩子,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竟会弹一手好钢琴,看样子,我对我这位新朋友杜小双,还没有开始了解呢!

一曲既终,小双住了手,抬起眼睛来,征询地望着诗尧。诗尧,我那古古怪怪的哥哥,这时,正用一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望着小双,好半晌,他才开了口:

“学了多久的琴?”

“不记得了。”小双轻声回答,“似乎是从有记忆就开始。爸爸教了一辈子的音乐,他对我说,他不会有财产留给我,唯一能留给我的,是音乐。所以,自幼我学琴,学得比爸爸任何一个学生用功,也比任何一个学生苦。家里没有钢琴,我要利用爸爸学校的钢琴,缴不起租琴费用,我常常在夜里十二点以后,到大礼堂里去练琴。”

诗尧瞪着她。

“那么,你应该练琴练得很熟了?”

“我是下过苦功的。”

“好的,”诗尧点点头,“那么,你是考我了?”

小双的面颊上蓦然涌上一片红潮,她的睫毛垂了下去,遮盖了她那对黑黑的眼珠,她用小小的白牙齿咬了咬嘴唇,低语着说:

“我听说琴是你的。”

“于是,”诗尧用重浊的鼻音说,他的语气是颇不友善的,“你立刻就想试试,像我这样的残废,到底对音乐了解多少!”

小双迅速地抬起头来了,红潮从她的面颊上退去,那面颊就倏然间变得好白好白,她的眼睛毫不畏缩地大睁着,直视着诗尧,她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你是残废吗?”

诗尧的脸涨红了,愤怒明写在他的眼睛里。

“别说你没注意到!”他低吼着说。

我在门边动了一下身子,一阵惊惶的情绪抓住了我。杜小双,她还完全没有进入情况,她还是个陌生人,她根本不了解我这个哥哥!朱诗尧莫测高深,朱诗尧与众不同,朱诗尧不是别人,朱诗尧就是朱诗尧!当他额上的青筋暴露,当他的脸色发红,当他的眼睛冒火,他就从一个静止的死火山变成一个易爆炸的活火山了。我正想挺身而出,给我的新朋友解围,却听到小双用坚定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说了一句:“跛脚并不算残废,你难道没见过瞎子、哑巴、侏儒,或白痴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要命!在我们家,“跛脚”这两个字是天大的忌讳,从奶奶到我,谁也不敢提这两个字,没料到这个瘦瘦小小的杜小双,才走进我们朱家的第二天早上,就这样毫不顾忌地直说了出来。我惊慌之余,还来不及作任何挽救,就听到诗尧狂怒地大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