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四十六)世无一处乡
晨风挟着炊烟袅袅飘升,微凉中裹着一丝暖热面香,赤里街头上走贩渐多,熙熙攘攘地如蚁列行进。河边的棚户外站着几个洒扫的妇人,正握着瓢子往石地上泼水,白亮的水珠飞溅开来,在青砖上绽开如花儿般的深色印痕。
王小元把马车停在间七间大小的药铺子前,到车舆里替金乌掖好身上盖着的大氅,从荷包里摸出些碎银,转身跳下杌子,跑入药铺子里。吴郎中给的药大半在昨日煎完了,索性纸包上还写着些药名,他得再添些备着。
铺子里的伙计看了纸包上的方子,替他从柜里抓药研粉折腾了好半日,王小元不经意间往门外晃了一眼,只见绶鸟楠木槅子外似是闪过两个人影,在车舆边停了片刻。那两人似是有些古怪,虽一身粗布麻衫,却长缰驾着两匹好马。王小元眼目昏花,却先起了疑心,赶忙拾掇了手边的药包火急火燎地踏出门楹。
“谁?”
接连喊了几声,皆不见动静。王小元满心疑窦,手先搭上了腰间用布条缠着的刀柄,往车边转了两圈。可唯有帷裳轻动,布帘在风里漾起了细小的漪纹,王小元才将布帘往车舆里塞了一塞,转头却听见药铺子里有伙计在唤他。
“客人,您那粉碾成了,我替您用桑皮纸裹着,成么?”
“…成!”王小元草草应了一声,再撇了一眼,只见街头人来人往,皆是些袄衫麻裤的走贩,正挥汗吆喝招呼着经行的人,遂勉强压下心头疑惑,回身往铺子里跑去。
吴郎中开的方子古怪,看着虽是些常用的草药,配的量却都不循常规。不过先前给金乌饮了几次,倒是止了吐血之症,因而倒也信得过来。伙计拿白线缠了几圈儿,把桑纸包递到王小元手里,带着惊色道:“这药性看着挺猛,还要磨粉么?兴许会伤了肠胃,还是冲汤剂的好。”
王小元犹豫笑道:“我也是照着大夫的方子来,权且用着。多谢了。”
他揣着药包子出了药铺门。纸包沉甸甸的,王小元想了一想,还是决定先把纸包放在车舆里的藤椅上,于是便踩着杌扎掀了帷裳钻进里面。
可方一钻进车舆内,马车竟开始微晃。前室里隐隐传来“哋、哋”的喝令声,同时只听得几声柳条脆响,竟是有人抽着马驱车而行!颠簸之下王小元一头磕在棚子上,撞得眼冒金星,回过神来时赶忙手忙脚乱地滚进车舆里。
还未等他细想究竟是谁偷摸着钻进了前室里,便听得一个和缓却不失讥嘲之意的声音笑道:
“…别来无恙,金小元。”
王小元猛地抬头,手脚却已然冰凉微汗,不可抑止地发起颤来。他先瞥见了车板上踏着只布锦乌靴,另一只脚轻薄地翘着,藤椅上正坐着个人,一身金珠坠领芙蓉锦衣,两眼笑得犹如弯弯的月牙,正微笑着望着他。
这人生得与金乌一模一样,哪儿都相像,独有两只眼透着阴寒的光。王小元猝然震惊之下扫了一眼车舆内,空荡荡的,似是只有他俩。
一刹间似有霜雪降顶,先将心凉了半边。这人微笑着转着手里握着的琉璃小盏,微抬起下巴示意他。“坐。”
过了好一会儿,王小元才警戒地爬起身来,在那人对面缓缓坐下。车舆仍在摇晃,他俩沉凝地对视着,隐约听得柳条使劲抽在马皮上的声响,有人正坐在前室里赶车,一路似是撞翻了不少棚铺子,生菜色的陶罐子、盘儿碟儿被摔成齑粉,还遭来了被马蹄撞得浑身淤肿的行贩的闹哄哄的叱骂。
车舆外鸡飞狗走,两人间却是鸦默雀静,剑拔弩张。许久,王小元警觉地开口:“少爷……金乌在哪儿?”
他不知候天楼刺客是从何时发现了他二人的行踪,更未想到有人乘机将车舆里的人调了包。先前昏睡在此处的金乌已然不见踪影,兴许已是被候天楼刺客们挟走了。
颜九变微笑着看着他,手里气定神闲地展开一柄撒扇,遮着下巴。扇上绘着条长蛇,生着双头,五彩斑斓,似是神异经中的率然。奇的是一只蛇头闭目息神,似是极为驯顺,另一只却獠牙尖利,狂舞噬咬。他用扇柄拍了拍自己,笑道,“不正在这儿么?”
“你不是少爷。”王小元道,两眼里仿佛瞬时迸出锐利而猛烈的火花。
“你也不是金小元,更不是什么玉甲辰。”颜九变笑里带着寒意,一字一句道,“是罢,玉求瑕。”
“钱家庄时见过一回,天府宅邸里也见过一面。你的名头倒是多得很,如今总算得见你真容,真可谓荣幸。”这身着锦衣的刺客饶有兴致地盯着他,浑身绷紧,犹如猎食的猛豹。
此时更可谓一触即发,仿佛呼吸出入间皆隐有刀光剑影。王小元一动不动,他与颜九变像被坚冰凝实的两人,各怀心思地凝望着。车舆晃得愈发猛烈,兴许是包着反铆木轮的麻草脱落,他们在颠簸中心头皆如海潮般汹涌,暗自忖算着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