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五十一)世无一处乡

天府这段时日正赶着夏时的节场,街里鼎沸喧嚷,红纸灯笼多如翰沙,油脂在竹篾架子里噼啪作响。人群如长龙列开,举着桥灯吆喝呐喊,灯光烁烁如繁星,将长街映得犹如白昼。空阔地里搭了个单层台子,挂上艳红帐幕,倡优往脸上抹着油彩,头顶羊角毡帽的胡人凑在一起把跳丸用的木球儿抛耍得目不暇接,欢颜笑语盈满街巷。

宅邸外喧闹,一面薄墙内却阴冷凄静。书案后立着个人,着金珠坠领芙蓉锦衣,手里捏着把摺叠扇,眼神阴寒如霜,正隔着窗纸凝望着月色。他身后跪着个刺客,是贴身近侍水十二,正恭敬地俯首听令。

颜九变按着杭连扇面,心烦意乱地猛地捏出褶皱,眉关紧蹙。“把玉求瑕看好了么?”

候天楼刺客驱车赶回天府,颜九变以金乌的性命作挟才得以将王小元逼回天府来,归返武盟盟主当初送的宅邸中。招亲会同武盟大会都在天府召开,他不能离开这处,分太多神。

水十二答道:“水部、火部各分了一半儿的人看着他厢房,土部趁着节场在街里布了药发傀儡,各人手中都有小喷花杆,若有不测便点着了将金部调来。”

为了看住天山门的玉白刀客一人,竟需动用候天楼三部的刺客,足见候天楼对此人忌惮之深。为使这滑虫不四处逃蹿,候天楼甚而要以整条长街的人作为要挟。今夜正是夏时庙会,人山人海,哪怕是玉求瑕也分身乏术,保不得全街人的安危。

颜九变紧锁的眉关松缓了些,却依然忧色不改,又转口问道:“去太平桥边的人如何了,把金五性命了结了没?割脑袋嫌重,只取耳朵又难认清。叫火部的剜了他那两只碧眼回来罢。”

“火十九发过令鸽,说事已办妥了。”水十二沉声道,“他与火十七将金五装入衣箱中,刺穿胸腹,把衣箱钉得严实,再系了石块沉到河中。”

银铃似的笑声在墙外飘过,几个着水田麻布衣的女孩拎着泥猴儿赶着去拜子孙像,步履轻捷如飞蝶。笑声入耳,颜九变也微微的笑了,可弯起的嘴角里不见半分因庙市沾染的喜气,而阴冷如覆森然冰霜。

“他死了么?”颜九变方一发问,又扑着撒扇连连摇头,叹息里带着蜜水似的笑意,“不对,定是死了的。一相一味已伤他内腑,连木部后来按左三娘方子配的药都止不住他发病,哪怕丢着不理,金五也活不过今夜。水十二,我想问你的是,他是如何死的?是如何痛苦难当,面目狰狞,又在剑伤失血里逝去的?若我在场,得一根根将他手指钳下来,真是可惜。”

水十二将头埋低了些,“此事您可向火十九了解一二,是他亲手令金五毙命的。”

颜九变舔了舔唇,犹觉干渴。他心里渴得尤甚,巴不得再将金五尸骸捞出后再折磨一番。他本就没想让金五活着,见此人着实奄奄一息、日薄西山,心里便认定拷问不出什么话来。他一面以金五性命要挟玉求瑕,可一转眼便先叫刺客们把这枚长久以来的眼中钉杀了弃于河中。

他也不怕玉求瑕问起金五安危时会露馅儿。候天楼刺客个个面目与金五极似,凭借水部的易容之能,要扮作个昏睡不省的病秧子也着实易如反掌。何况再等一段时日,左楼主与候天楼苦心经营的计策便将完成,到那时已是覆巢之势,哪怕是天下第一都无力回天。

想到此处,颜九变轻笑一声,展了掐扇遮住半张面庞,笑道,“死人的事不必再管。今夜夜色甚晴,我正想一见天府的庙会如何,替我更衣。”

水十二站起身来,从木桁上取下衬衣同马尾裙,走近颜九变身边。此时又忽听得一声轻笑,只见颜九变心情舒畅地将眉眼弯起,收了扇道。“对了,去庙市时得带个伴当去。水部同火部也得跟好了。”

这话听得水十二正不解。只见颜九变笑里别有深意,用撒扇拍拍自己,道,“我是金乌,是他主子。主子要带狗出去遛遛,见一番世面,有什么好惊奇的么?”

夜幕垂落,街市如昼。须发蜷曲的胡人拉着大筒勺子胡琴,浑然忘我,乐声悠扬。吹唢呐的、拉奚琴的、打铜镲的,喧腾一街,卖浮元子的、煮红油抄手的、包水饺的,香飘十里。天上有繁星万点,人间有灯影无数。夜风微热,四处明灯灼灼,更添几分火热喜乐。

街里走着一对人儿。一个锦衣绣裳,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看着似个浮浪子弟。另一个素布麻衫,像是个服侍人的下仆,神情却冷冽宁静。这两人从街头逛到巷尾,又回身细看庙市繁景。颜九变扑着摺叠扇,手里抛耍着个小荷囊,转头向王小元笑道:

“你要去哪个行会里看,尽管说,我今儿带够了钱财。”

王小元望着他那折扇默然不语,他走得离颜九变近,人群又总把他俩挤得挨在一块。此时一看,便能看清那扇腰上牵着千丝万缕的银线,每一根都汇入人群中,系在往来者的脖颈上,只需颜九变手指微动,便能割下行者头颅。他就知道颜九变邀他出来准没好心思,要同他展示整条街都受制于候天楼之手的事实。